天色向晚,繁鬧了一天的城市漸次被燈火籠罩。羅荔從三招出來,步態不穩,儼如醉漢,她想像得出自己的步態一定很難看,面色也蒼白如紙。走過一條不甚寬的細葉榕林蔭道,便到了大路的輔道,她連抬手打車都費勁,上了一輛電動藍的,司機連問三遍,幾乎將頭反向貼近她的嘴唇,才聽明白這樣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要去哪兒。她就如時尚說的「北京癱」軟在後座上,根本不理會或許根本沒聽到司機叫她繫上安全帶。
1.
一閉上眼,她腦海裏盡是在三招裏看到的電視畫面,那樣的畫面,對任一成年男女,或許都會激發好奇與興奮,對於她這個特殊又特定的旁觀者,卻只有一種感情,那就是噁心!
在本市,三招是一個言者會心的所在,一棟在成群的華麗轉身又不無個性張揚的大廈中日漸頹敗的樓宇,幾乎盡人皆知,就因為它是一個辦案子的地方。有一群人成年累月地在這裏辦公,他們衣着儉樸,走在大街上與眾人無異,可是在他們默默無聞背後的研判與訊問,一經新聞發布,常常如投石入水,在本市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羅荔忽然成了這個漣漪中的一環,準確地說,是羅荔的丈夫肖一木,即將成為一個小圈子中令人好奇因而圍觀的漣漪。平心而論,丈夫所在的一家企業小之又小,小得開始聽別人叫肖一木肖總,羅荔都替他難為情。早兩年就聽說這麼一家交通局下屬的消防器材公司,要合併同類項,那麼會計師出身的肖一木,充其量是一個財務主管或主任的角色,可是偏偏就一拖再拖,在合併乃大勢所趨的時刻,肖總出事了。與那種民間甚囂塵上的無官不貪的熱議相較,羅荔冷靜很多,就以身邊的一木為例,凡事都未必雷同,她不相信一個自律甚嚴到刻板地步的會計能夠泥沙俱下,溷入濁流。她很早就抱怨又不無驕矜地跟同事說過,肖一木從不允許他的公車讓家人單獨乘坐,那時候距離不允許公車私用的條例頒布還有兩三年。
她的住家一直據守十多年前政府分配的低成本微利房—榮華村,在一個以日新月異為榮耀的城市裏,十多年意味着很多壕塹填平,很多窪地的隆升。原先的公務員與職員陸續遷居到某某水榭,某某山莊,仍舊蹲在有「村」卻未必「榮華」的肖總及其家人,好在並無失落之感,這跟他有個通達事理的太太相關。當然囉,就在「村」口的富強學校教語文的羅荔老師,四十多歲的人生履歷,見過貧寒,也見過繁華,春風得意之人自不必說他,馬失前蹄之人更令人驚悚惕勵。她只要一木及一個十三歲的女兒健康快樂就好,學校工地一塊碩大的白底紅字標語:平平安安上班,高高興興回家。送給的是每天帶着黃色安全帽的建築工人,又何嘗不是她日常心情的寫照?
2.
一木「被出差」的那一天下午,她正在辦公室批改初三(3)班的中考模擬試卷,他連打了兩個電話進來。平時她不願上班接電話,尤其不願像某些同事那樣,一講家事便沒完沒了,儘管做耳語狀,在寂靜的只有卷子翻頁聲的四周,還是擾人視聽。電話連着兩次震響,間隔只有十秒,現出那頭的急切,她才接了。他告訴她,他有點事情出差幾天,今晚不能回了。他叮囑蜜兒回來,功課不要做得太晚,十點半之前要睡覺的,女兒的近視發展太快了。她只當做一個普通電話,在辦公室也未及多問,於是,那頭空了一小會兒,就悄悄掛了。
電話消停之後,她逐漸心神不寧,此種不寧,如水洇草紙,浸潤雖慢而滲透有力。待到斜對面曾老師一把烏木鎮紙掉到地上,她聽到的是哐當一聲,有如鐵門關上的巨響。她顯然不能安坐了,眼前再熟悉不過的卷子,此刻在眼裏全譁變成了陌生的符號,莫名其意。她低頭,再低頭,非常希望聽到手機的再一次震動,屏幕的再一次閃亮;譬如,他的一個提醒,或者一個遺忘……那都會綻放出一個家庭時或需要的溫馨而燦然的暖意。
沒有,眼前是死一般的寂靜無聲。
她悄然把手機拿起離開了座位,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這裏有一個死角,兩個直角走道過來的目光,都被雪白而冰冷的牆壁無情地擋回了。她回撥了一木的電話,回答是:對方已關機。她頓時渾身發顫。深秋的斜陽在南國依然散發出灼人的熱力,窗前的一棵烏桕樹始終不肯以紅葉告知季節已然變換。她木木地等到下班,回家一路上想到的都是,他一定不是出差,如果出差,只有乘飛機才需要關手機,從他單位到機場直至換牌登機,起碼是兩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他何必關機呢?依此推論,他說謊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什麼情況下才需要說這樣一個謊呢?要麼去相好那裏了,要麼呢,是……比較後一種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揣測,前一個揣測簡直令人輕鬆得捧腹跌坐,打一個不大恰當的比方,後一種相當於聽說親人遭遇了一場生死未卜的車禍,前一種充其量是親人因為咳嗽或者腹瀉住院了。
換言之,如果前一種與後一種疊加在一個女人身上?又如何?此時此刻,這種疊加不幸降落到了羅荔頭上。富強學校,喜歡寫作的語文教師不多,羅荔算其中的一個。都說愛寫作的人,就是富於想像力的人,可是,任羅荔如何富於想像,即便幻想,又如何能敵得過現實如黑鐵一般的嚴酷。一木「被出差」幾天了,她的晨昏顛倒、丟魂失魄,連蜜兒也不能掩飾過去。她當然只能告訴女兒,爸爸出差了。原本陽光開朗的女兒,轉瞬變得沉默寡言,那是對母親不堪一擊謊言的有力洞穿。平素父女或母女關係太親密了,也好也不好,那就是相互間,既不能有一絲絲遮掩,也難容忍一些些塵埃。父親出差那麼多天了,事先既不「請示」女兒,事後也不向女兒「報告」,此乃常理不容!況且,去哪裏出差?何時回來?做母親的也從不解釋,更不要說,父親出差的當天晚上,母親平素最拿手的青椒土豆絲,鹹得能讓人齁死;還把一瓶陳醋當做了老抽!
3.
幾天過去了,她沒有勇氣去詢問他的同事,更沒有勇氣去相關部門打聽。
從早到晚精神恍惚,渾身乏力,連年級組長都問她是不是要去看看醫生。這時候,接到一個具體的存在,一個坐實的定論,比什麼都重要,要來的終歸要來,最壞的消息或許也比懸在空中,讓腦子瘋了一般從一個驚悸奔向另一個驚悸要好。
故而,今天上午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請她九點半到三招三○四去一趟,瞬間她的心反而鎮定了。她的第一句話是問,要不要告訴我女兒,我今天要不要回家。對方的回答甚至是藹然的,不用,你今天當然要回家,不過,你要給單位請個假。她心裏更加踏實了,給學校請假簡直不是事情,年級組長原本就敦促她去看醫生,這回只要說約了醫生即可。她唯一沒有料到的是這次並不能見到他,這說明她對現實生活的嚴酷性並沒有充足的預計,徒然讓她事先做了一番心理訓練:如何當着辦案人員的面,不要在見到他的一剎那失態。
整一個上午,她都坐在三○四房間裏接受訊問。新華字典解釋:訊問,嚴厲的盤問。這麼來說,訊問用之於她,一個奉公守法的公民,一位工作勤勉,品格端正的人民教師,顯得強蠻了。而接受詢問呢,又不免矯情。你家先生有犯事嫌疑了,現在需要你配合一些調查。漢語語彙應該在訊問與詢問之間再鑄一個新詞,才接近她現在面對的狀態。很多年前,三招就不對外經營了,三招早就成了一個特指,一個本市公務員耳熟能詳又心照不宣的地方,一個專門辦內部案子的所在。房間裏當然也就不是招待所的陳設,一張略顯硬實的三人沙發,一旁是玻璃茶幾,對面是一張長條的辦公桌,辦公桌上面的門框一側,裝有一個黑色的錄像頭。訊問者二人端坐在辦公桌後面,一個略胖,一個顯瘦。她就坐在三人沙發上,沙發後面的牆上裝有電視機。她腦子裏瞬間想到,到底是招待所改裝的,電視機還保留着呢。
上午的問話,簡單而略顯鬆弛,除了姓名、職業、住家等等戶籍要素,很快就進入實質性問話:兩年前,肖一木跟本企業一單生產設備招投標發生了聯繫,他當時也是主管,據舉報,肖一木為此受賄幾十多萬,你是否知情?
到三招來,羅荔已知為何而來,心情不免緊張,卻沒有了最初的忐忑。她來配合調查,他們先後說了「請」與「需要」,這兩個詞,當然有輕與重的微妙區分。她來三招,肯定不是為自己的事情,她一輩子都不會因為自己與這棟樓發生關係。如今,不止一次耳聞過的這麼一個陌生的大樓,終於還是與自己發生了關係,原因蓋在於先生。世上人與人的關係大致分為三種,一種是血緣關係,一種是血緣之外的關係;介乎二者之間的,是兩個沒有血緣的人結合,生產出與兩人相關的一種血緣關係,這兩個人也就具有了另外一種關係,這種關係,清晰又朦朧,堅韌又脆弱,此之謂:夫妻。
她斷然搖頭,她不知情,她不僅不知情,甚至認為不可能。幾十萬,對她們這個小家庭不算是一個小數字,她不可能不知道;憑她倆結婚將近二十年的親密關係,他沒有必要瞞着她。多少年了,他自奉甚儉,甚至不沾現金和存摺;他在安徽六安老家的父母,每月寄一千元以表孝心,都是她之所為……
她汩汩滔滔,不急不緩地說了十幾二十分鐘,有對肖一木為人處世的總體評價,更多他生活中無欲無求的點點滴滴。那種呈現,宛如一幅徐徐打開的卷軸山水,既有大塊潑墨,淋漓氤氳,又有細筆勾勒,鬚毫畢現。如果羅荔以為自己有一番真情告白的辯說,會讓辦案人員幡然而悟,那就大錯特錯了。對面的兩個人,在聽一個女人為自己先生評功擺好的時候,表情是漠然的,其中一位悄悄在看桌下的手機,另一位則心不在焉,東張西望。此情境,不阻止便是最大的鼓勵,羅荔簡直像溺水者信手抓到了一塊浮板,盡情揮灑。這時候,如果肖一木站在旁邊,聽到一番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妻子的真情表揚,沒準會感動得淚水承睫。
終於輪到他倆說話了,問呢,你就對他那麼肯定嗎?
即使他在家裏不花錢?如果其他地方,其他人問他要錢花呢?……
她一愣,其他地方?什麼地方呢?其他人?什麼人?能不能講具體一點點?
她不是裝傻,她是真不知道,希望二人給予一些些提醒。那個略胖的,鼻子哼了一聲;那個顯瘦的,微笑中透露出意味深長的曖昧。
接下來卻是一些似乎不着邊際的問話,肖一木的日常愛好,生活習慣,女兒讀幾年級了,平時跟爸爸多還是媽媽多……總歸是家長裏短,兒女情長。快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他們電話叫人去打了飯上來。她說不必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她就回去了,下午還有一節課呢。
他們沒有答應,甚至要她「既來之,則安之」,吃了飯,下午還有一些事情要交流。
就在中午吃飯的當兒,讓她邊吃飯邊看看電視,電視是他們打開的,打開之後,他倆就一前一後出去了。電視裏很快傳來濁重的喘息聲,這種喘息顯然來自床笫之間,很是不類同平時看到的任何一檔子電視節目。隨着屏幕上黑色的減退,朦朧中看出來的是,一男一女在賓館偷情的畫面……她頓時覺得血往上湧,一種窒息感緊緊掐住了她的咽部。畫面陰暗,男女的鏡頭看不甚清,她完全不知那女人是誰,肯定是她沒有見過的一個。男人的聲音,即使聽不明白,形態與動作卻是她再熟悉不過,況且朝夕相處一二十年的兩個人,喉嚨裏的一聲嗽響,也挾帶着不容誤判的信息。
如此這般的畫面給了她又是沉重一擊,其穿越感,超越了平時的無窮想像。這麼些年以來,自媒體嘉年華一般地上映一對對演藝明星的風流艷事,在讀者眼裏都是見慣不驚的節目與談資,只有某一天結結實實落到自家頭上,才有繽紛的挫敗與沮喪,劈面而來。
下午他倆再來,見桌上的飯菜幾乎未動一箸,自然有幾句不露聲色的關心。一下午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詢問也好,訊問也罷,再無推演的任何可能,只有放她回家。她走出三招的那一刻,訊問者的提醒與忠告,她壓根一句也沒聽進去。
4.
走在街上,看到所有的人嘴唇蠕動,包括大聲打手機的,在她眼裏,他們一概只有動作,沒有聲音。
女兒居然還沒有回來,一看手機,才發現有若干微信,包括蜜兒的姑姑發來的,說是晚飯叫蜜兒去她們家吃羊肉餃子了。蜜兒的姑姑大概也知道兄弟犯事了,才會讓侄女兒暫且迴避一下那個沉悶的家。
連同笨重的身體與挎包,一屁股卸在卧室的電腦桌前,始覺得渾身的癱軟有了着落。
窗戶洞開,依然氣悶。她從書櫥上拿出一隻檀木香插,這是三年前他們住宅小區的過街對面,建立了一座工藝美術大廈,他們閒逛的時候,買了這麼一個檀香插,價格是一個很順的數字:二百六十元;再花六十元買了拇指粗細一筒線香,標誌為「國寶沉香」,啟蓋,內盛比細面還細的薰香五六十支。她倆不約而同地喜歡上了檀香插上的那隻蝸牛,蝸牛頭上伸出兩隻等長的觸角,觸角上的兩顆小芝麻粒便是蝸牛的眼睛。
她永遠不會忘記,捧着檀香插和一筒小小的沉香,回家路上的對話:
她問,不曉得這個香插是不是真的檀香木?線香是不是真的沉香?
他答,小小物件,只要喜歡就好。
她說,木頭的蝸牛她喜歡,如是真的蝸牛,她會害怕。她從小害怕軟體動物,從蛇到雞雛鴨雛,再到蝸牛。
他說,他喜歡蝸牛的生活,慢騰騰的,不急不躁的,簡簡單單的。看得出來,他不討厭繁華富麗,他也不會讓自己成為一個時代的落伍者;但是,對身邊一切冒進的貪婪與攫取,他是不屑與鄙夷的,因為,那與他的天性和本色不脗。
一個喜歡簡單生活的人,豈會冒險拿自己以及家庭的幸福做賭注!
她忽然想到,他們說的是「據舉報」。舉報就是並沒有坐實的事情,可能真,也可能假。如果坐實了,他們也不可能叫她過去配合調查了……這麼一想,她心裏頓時有窗戶洞開的砉然一聲敞亮。
一片烏雲忽又漫遮過來:那個與丈夫一道進賓館房間的女人是誰?那個畫面是真實的嗎?是「舉報者」偷拍的還是PS的?如果丈夫沒有受賄而與一個女人有染?你將來還會原諒他嗎?比較一下,一個是受賄,一個是出軌偷情,二者居其一,你能夠接受的是前者還是後者……當然,最好是兩個事件都是鑿空的,最後的結論是:經查,肖一木既無受賄事實,也無帶一個非婚女子賓館開房的紀錄……
生活如果像檀香插上的蝸牛那樣簡慢而單純,該有多好啊。
檀香插上的一根細細的線香早已燃盡,女主人不知不覺倚在桌邊睡着了,繚繞在夢境中的,是一隻靜態的幾乎看不到蠕動的蝸牛……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作家,著有《抄家》、《南方的愛》、《前塵》、《綠皮車》等十餘種作品,獲第十屆上海文學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提名作品等。作品為《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