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金宇澄著《回望》/作者供圖

　　人總會記住生命中那些刻骨銘心的東西，比如九死一生的經歷、曾經遭遇的心酸委屈，以及生死不渝的愛情等，但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來說，我們又是善忘的，在歷史的語焉不詳中，多少驚心動魄、多少家國大義，多少負重前行，都可能由於各種原因而被掩埋，直至永遠遺忘。

　　當金宇澄帶着滿滿的家族記憶，將那些已然薄脆發黃的信件、日記，父母的青春光影，以及母親近九十歲高齡時點點滴滴的絮念，化成一本生命《回望》之書時，其實他揭開的是一個民族的隱秘記憶，其中有理想、有堅強，有痛苦之中不滅的夢想火焰，當然也有心酸與悲涼。民間的記憶猶如手電筒裏射出的光亮，照向終年見不到光的時光洞穴，此時，再不打撈那些曾經用生命和鮮血寫成的故事，它們就真的要隨時光風化了。

　　全書從頭到尾貫穿着中國人素有的「隱忍堅強」特性，金宇澄父親所書的信件、日記是隱忍、克制的，父親一生哪怕是在親人面前，也沒有一句對加諸其身的不公待遇的抱怨或憤怒，到了晚年更是少言寡語，訴說也成了他沉重的負擔，而堅強是他唯一的選擇。

　　父親曾是上海「淪陷」期的中共情報人員，因「日共」某組織在東京暴露，受到牽連被捕入獄，在此期間，他小心編織故事，保護上級，保護組織，生死懸於一線，在獄中積下一身的疾病，直到晚年仍隱隱作痛。從他的舊時信件中，可以看到當年這位諜報英雄的虎膽，以及一顆從不低頭的雄心：「如果我的武器是長矛的刺，那麼刺呵，你就更尖銳和鋒利些，如果我的個性是老薑，那麼你更辣些，薑辣之至老彌烈。」

　　在後來的日子裏，他受其他案件牽連，度過了生命中相當長的低谷期，母親說：「你爸爸從不講自己的痛苦，總是講別人的事，說一切已經過去了，不能再講了，很多人都死了……」爸爸口中所述的那些人所遭受的冤屈驚心動魄，又何曾不是父親生命的反照？歷史不是用來記恨的，生命亦不應執著於過往的不公，但那些悲歌，那些大情大義的民族英雄需要被銘記、被理解、被認同，更需要時代的尊重。

　　母親晚年回憶舊事，仍舊透着知識女性的溫婉與智慧，「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人人都對我關上了大門，為了家庭和孩子，多給自己勇氣，否則怎麼生活下去！堅強才是唯一的出路。」在她一點一滴的回憶中，往事徐徐展開，有時明明是親人生死難測的大悲，可在她口中只有幾個淺淡的句子；明明是命運的不公折磨，可她也沒有一句怨恨。書房中錦心繡口的人兒，在時代的裹挾下，照樣扛起了生活的疾風驟雨。纖纖十指在農村的田間地頭耕種下了寸寸韶華，一顆柔軟的心也漸漸有了硬殼。

　　本書採用複調書寫的方式，第一章是作者以兒子的視角，去回憶父親母親。記憶的光影交疊，時而有些小差錯，在後面父親的日記、母親的口述實錄中會慢慢找到正確的對照。父親的記憶，主要以書信、日記的形式呈現，父親經歷世事幾番風雲變幻，早已不愛言語，要想再現當年往事，只能慢慢爬梳這些過往的佐證材料。母親的記憶以口述實錄的方式呈現，父母表面看似性格截然不同，父親剛毅內斂，母親溫和優雅，而在時代的磨礪中，母親日漸外柔內剛。她的這份堅強、擔當與勇氣，其實並不亞於父親。三重記憶交織，三人的視角變幻，行將枯萎的往事，又顯現出了立體的棱角。

　　當過往無法成為歷史，往事也就成了塵埃，就像人的生命那樣，隨風而逝是必然的命運。讀金宇澄的生命回望之書，讀歷史縫隙中那些最真實的人的聲音，在平實的文字之下，我仿若聽到了那些英雄的聲聲吶喊，以及旁逸裏偶爾發出的幾聲令人心碎的嘆息。子承父風的金宇澄在書中也依然是理性溫和的，正因不見其怒，難見其哀，正因其情感隱於文字之下，其書才顯現出別具一格的魅力與張力。父母親的榮耀與堅強，那一代人的堅忍，一切盡在如水流淌的訴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