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在《定西筆記》裏記述一個鄉村,家家都在屋中供奉着「寶卷」(所謂「寶卷」,就是手抄的佛經之類),並且十分虔誠,每天都撣塵拂拭。司機不解,說:「有什麼用?這不就是個儀式嗎?」賈平凹說:「有儀式就好啊。天安門每天升國旗、生了小孩都過滿月、老人去世後七天要祭祀等等,這都是儀式。」
作家對儀式感理解得很透徹。的確,生活中有了儀式感,即便是多麼微小的事,也會莊嚴神聖起來。儀式感也是一種信仰,更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愛。
我的朋友韓蒙喜歡海釣。他凌晨四點出發,驅車一個多小時到海邊,端坐在石砌的攔海大壩上,沐浴着晨曦,迎着濕冷的海風,等待魚兒上鈎。他希望能釣到海鯽,這是他的最愛,也是令我們垂涎的美味,釣到更多的是市場上常見的油光魚、青條、黑頭等海雜魚。他這麼往返一天,黃昏前要回家打理、醃製、儲藏或者招呼我們去品嘗。
我們的小圈子喜歡輪流請客,輪到他請客,可不是到飯店訂個座那麼簡單,需要提前告之,他要計劃好行程、時間,還要計算好魚汛。其實,在我們這個靠海的小城,這些海雜魚,市場上也有賣,不貴,也挺新鮮,但他卻要親自去海釣。我們怕他累,就說,市場上去買不就行了?或者,直接去海鮮館子?他笑而不語。也怪,雖然是和市場同樣的魚,每次吃他釣來的,總感覺味道不一樣,而趕赴他的酒席,也彷彿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每個人都翹首期盼。
我知道,皆因這裏面存在儀式感,讓一場普通的朋友聚會變得神聖。
還有個朋友,吃水果不僅要洗淨、削皮,還要切成棱角分明、勻稱的小方塊,放在光潔的骨質瓷盤子裏,用牙籤插着,細嚼慢嚥地品嘗。那通常是在安謐的周末,或者晚飯後看電視劇的時候。一盤水果,消磨了她大片的時光。我知道,這不是矯情。
其實我也一樣。我喜歡喝茶。雖然不懂茶道,但也盡量按照步驟來。碾茶、擦壺、淋壺、注水、過濾、出湯,要耗費幾十分鐘。一個小小的紫砂壺,不過能盛幾杯水,但在這些繁瑣的細節裏,浸泡着的是我一顆閒適的心。等一切就緒,當茶湯浸燙了舌尖,別有一番滋味。
我清晨起床,要先打開客廳的燈,喝一杯清水,然後打開書房的燈,讀一篇清新雋永的散文,二十分鐘後,就出門去跑步。我的時間掐得很準,當到達文體廣場時,東方晨熹微露,朝陽隆重升騰。這是我一天必有的儀式。我迷戀這儀式甚至勝過跑步本身。我出門的時候,天還黑着,妻子在卧室熟睡,當我回來,她已經起床燒飯,她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你人走了,為什麼不關燈?」我笑而不語。如此三番之後,我向她解釋,生活需要儀式感,這亮着的燈光,是組成我儀式感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她疑惑地看着我。我說:「亮着燈,是向這個世界證明,我們的家已經醒了。雖然我不在家,但外出的我,心裏還裝着滿室燈火,我也希望你醒來後,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一個明亮的早晨。我希望你每天親手關閉我打開的燈,當朝陽穿過窗子,映紅我們的家。」
從此她不再質疑。
有一天,我跑步回來,發現她煮的粥裏多了四五種雜糧,還有紅棗、枸杞,她不再把雞蛋和榨菜一起炒,而是攤好放在小碟子裏,碟子的周邊是一圈切成桔瓣狀的番茄。當我坐在餐桌前,她又把熱好的牛奶端到眼前。她沒有喝牛奶的習慣,以前都是我自己熱,自己端。這次她說:「以後,請讓我為你熱牛奶,讓我來端給你。」
我知道,儀式感已經滲透到我們的家。
生活中的儀式感自古有之(古人「沐浴焚香,撫琴賞菊」,這是怎樣的一種美好?),從廟堂到民間,滲透於生活的每個角落,即便在偏遠的村落,哪怕是貧窮的家庭。在清明時緩步到荒野,為已逝的親人添一鍬土,這是心靈的慰藉;逢年過節,到親朋家坐坐,喝一杯水,敘一敘家常,溫暖了情誼;我們驅車百里去看望父母,忙忙碌碌,只為圍在一起吃那一頓飯嗎?那不是一個電話裏幾句話的問候可以替代的。生活中的儀式感,在慢中體現了莊嚴,使我們放慢腳步,避免了粗糙和敷衍,精緻而安靜。
現在推行極簡主義,而極簡主義和儀式感並不矛盾。有人問禪師:「何為禪?」禪師說:「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該掃地時掃地。」套用禪師的話,我覺得,生活中的儀式感,可以簡潔到:在床上睡覺,在餐桌前吃飯,在書房看書。別以為這可笑,以前我從沒做到,我常常睡倒在沙發裏,在客廳邊看電視邊吃飯,或半躺在沙發上看書。還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潦草,忽略並敷衍着生活中的每一個應有的儀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