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春天,烏克蘭北部切爾諾貝爾核電站一聲巨響,徹底粉碎了「最安全可靠」核電站的神話。此次核泄漏事故引發的大火整整燃燒了十一天,輻射量相當於一九四五年投到日本的原子彈的四百倍。國際原子能機構二○○五年的報告稱當場有五十六人喪生,五六十人染上甲狀腺癌,預計將有四千人因事故帶來的其他疾病死亡。而綠色和平組織估計事故造成九萬多人喪生,二十七萬人致癌。這個「歷史上最嚴重的核電事故」導致切爾諾貝爾城被廢棄,成千上萬的居民被遷移,周圍的土地至今還被外界視為核污染嚴重的「不毛之地」。對於事故當時及後來的後果,去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白俄羅斯作家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西耶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曾著有紀實文學加以報道。
然而這個外人避之不及的「死亡區」卻成為一些難捨故土的老人的天堂。美國藝術家莫里斯(Holly Morris)的紀錄片《切爾諾貝爾的奶奶們》描繪的就是這樣一個充滿矛盾、令人困惑的故事。事故發生後,不斷有老人違抗遷移令回歸家園。三十年後,切爾諾貝爾附近的村莊大約只有一百多位老人居住,大部分是女人。她們種菜、養雞、捕魚、打獵,過着自給自足,平靜快樂的田園生活。二○一六年的復活節她們為事故發生三十周年紀念聚會,唱歌,喝伏特加,講故事,幸福感爆棚。有位老奶奶說,她對警員說:「如果不讓我回家,乾脆一槍嘣了我,把我就地埋了吧。」還有人一到老家,馬上跪倒,抓起一把土就塞進嘴裏,發誓再也不離開了。更出奇的是,和那些搬遷到別處的老人相比,她們的壽命更長,有的甚至多活了十年。
莫里斯拍攝紀錄片時,每天早晨從基輔開車兩小時,九點進入隔離區,下午五點之前按規定必須離開。她隨身攜帶的輻射檢測器不斷鳴響,提醒她隨時面臨被污染、生命被威脅的險境。如果碰到颳風天,情況會更糟,因為揚塵造成的輻射危害更大。官方還規定,千萬不能食用當地生產的食品,這讓她面對老人們的好客招待手足無措。她每結束一天的拍攝,也會把所有當天穿過的核輻射衣物全部丟棄。
對別人眼裏劇毒無比的死地老奶奶們為什麼毫不畏懼?一方面,這些老人在事故發生時已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核輻射對年輕人的危害遠遠超過對中老年的危害。另一方面,她們一生經歷了前蘇聯時期的巨大災難:一九三○年代的大饑荒,四十年代的二戰,有些在戰時甚至曾被運到德國做苦工。對她們來說,飢餓遠比看不見摸不着的核輻射更可怕。而且,老人對故土、親人的需求遠甚於年輕人。她們更難適應新環境。遠離鄉村,從鄉村搬進基輔市不接地氣的高樓,反倒加速了他們的死亡。
如今,切爾諾貝爾附近的「死亡區」生存着二百七十多種鳥類,繁茂的植被也為野豬、鹿等動物提供了棲身之所。自然界的自我修復、自我治愈能力遠超人類。對人來說,也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不經磨難,我們想像不出血肉之軀潛在的勇氣和耐力,也不會懂得內心安寧喜樂的重要性遠甚於物質條件的舒適優渥。
一味強調環境衛生、飲食健康,卻缺乏幸福感與良好的心理素質,未見得能比整天和「毒物」打交道者過得更好。有毒無毒,苦難幸福,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刻意追求,反倒會求而不得,徒增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