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本文作者黃維樑（左）在徐曉虹陪同下參觀工作室\作者供圖
夜觀徽州照壁之後，第二天早上，再來欣賞一次。燈光照射着的照壁浮雕，立體感極強，卻有一點陰森氣。徽州人胡適，看起來不像胡適。翌日所見，卻像極了。我是文學人，觀看物件又有一個百年紀念的意義，浮雕規模壯闊，數以百計的人物中，我最想細細看個清楚的自然是胡適了。
胡適左右是賽金花蘇雪林
晨光中，看到胡適微笑坐着。他身穿長衫，手握書冊，有其標準相片的風度，還透顯出一種智者的優雅感，和仁者的親和力。胡適的標準相片，掛在台北市南港的胡適故居；這個風流倜儻的「招牌」，讓很多文藝女青年為之着迷。一九一六年胡適寫了《文學改良芻議》，翌年一月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成為新文學運動的先聲。「文學改良」，而不是陳獨秀提倡的「文學革命」；胡適一生給人的印象是溫和文雅，這個雕像正浮現出他的人格特質。
胡適的右邊不遠處，是蘇雪林，另一位徽州名人。她戴眼鏡，身穿學生裝，拿着書，頭部左傾朝向胡適。蘇雪林比胡適小六歲，浮雕所暗示的是她對這位英俊學者的愛慕？我們都知道胡適雖然與元配從一而終，但他的羅曼史很多。雕塑家這裏微妙的安排，引人遐思。浮雕上，胡適真有「艷福」，他的左邊是徽州美女賽金花。賽金花早年淪落風塵，後來成為公使夫人，一生為故鄉徽州抹上一層傳奇的光輝。賽金花比胡適年長二十七歲，不過浮雕上她顯得和蘇雪林一樣年輕。兩人一向左，一向右，朝着中間的胡適。雕塑家憑着高超的想像，暗示了胡適的魅力。
雕塑家是著名的徐曉虹先生。我們非常幸運，得到他親自陪同，來參觀欣賞這歷時三年才完成的大型作品。三年辛苦極不尋常。選擇人物時，已起爭論，曾為風塵女子的賽金花應否上榜，就是爭議的一例。照壁立於江邊，晨光瀲灧，我們一邊觀賞，徐先生一邊解說。徽州照壁分為北面照壁和南面照壁，各長一百○八米，各自面積為八百平方米；前者名為「新安山水勝境」，後者名為「徽州人文之光」。我們正在參觀的是徽州的人文。
從胡適以及蘇、賽，我們向左看到了陶行知，外表和胡適相近，一副眼鏡，一襲長衫。他一臉正氣，一生為中國的教育鞠躬盡瘁；宋慶齡尊稱他為「萬世師表」，他也是人生光輝照徹徽州的傑出之士。繼續看，「天佑鈎」的發明者出現了。中國鐵路事業的創始人詹天佑原來也是徽州人，他身穿西式大衣，神情莊穆，有科學家風範。
這次在徽州旅行，正當酷暑，真想縱身一躍，進入眼前這條新安江游泳，暫得清涼。新安江發源於黃山市休寧縣，流經這裏，向千島湖，再流入富春江，後匯入錢塘江，全長近四百千米。一百○八米長的照壁，古今各方面的風流人物如江水流動着。
一八九一年：不拘一格降人才
旅畢回家，一查資料，發現胡適、陶行知和詹天佑，都是在一八九一年出生。他們的青少年時期，由清末到民初，政治腐敗，國弱民貧。比他們早生一個世紀的魏源（一七九二至一八四一年），一八三九年寫作《己亥雜詩》，向上天呼籲「不拘一格降人才」，當時清朝已從康乾盛世走下坡路。魏源是湖南人，不知道自己身故後半世紀，老天竟在一年之中，為安徽降下這許多人才。
我在照壁前，邊看邊沉思，徽州人文真是光芒萬丈長啊：由近代回溯到古代，大畫家黃賓虹、大學者戴震、大抗倭寇英雄胡宗憲、大思想家朱熹等等，都是徽州人。美髯的黃賓虹身在山水間，淵博的戴震握管構思，劍眉的胡宗憲軍服威武，著作豐厚的朱熹略顯富泰，都在徐曉虹的寫實斧鑿下栩栩如生。徐先生介紹說，照壁鐫刻的人物共二百個，其中著名歷史人物四十六人，其成就照耀古今，故稱此照壁為「徽州人文之光」。
是日高溫接近四十度，艷陽下，石雕的人傑明亮生輝，我揮汗遊觀，好不容易才走到照壁的中間。先是幾個伶人在唱戲，原來他們是進京的「徽班」；繼續往左看，十餘個軒昂之士，一字排開，或儒服，或滿清官服，背景有船隻裝點；再向左，「慶餘堂」三個富潤大字赫然出現，旁邊坐着的，所戴帽子是粵人說的「拖翎戴頂」，紅頂商人胡雪▉巖／岩▉是也。胡的旁邊，又是一群人，諸人抱拳致意，位於「徽商會館」正門之前。
胡雪▉巖／岩▉等「以德治商」
我們目前的位置，是照壁的中央。「徽州人文之光」這照壁，共有三個部分，主照壁之外，左右還各有一塊照壁。我問雕塑家，把商人放在照壁的中間，是不是太過重商了。徐曉虹這位安徽首屈一指的雕塑藝術家，向我這來自重商的香港的客人解釋：「徽州商人以德治商，甚至捨己為國，胸懷博大啊！」香港人對徽州的胡雪▉巖／岩▉並不陌生；高陽的小說，數量不菲的電影和電視劇，使得這位紅頂商人成為家傳戶曉的歷史紅人。今年秋天，香港話劇團的《親愛的，胡雪▉巖／岩▉》先後在香港和上海演出，可見人們對這位徽商仍然很有興趣。
照壁的創作者徐曉虹極為重視這幅巨型作品，三年辛苦的藝術工程完成之後，還撰文講述這「徽州人文之光」，他寫道：「在徽州近千百年的發展史中，誕生了隋末農民起義軍領袖汪華、南宋思想家朱熹、抗倭儒將胡宗憲、紅頂商人胡雪▉巖／岩▉、兩淮鹽商總商江春、製墨大家胡開文、新安文化運動領袖胡適等等無數的歷史文化名人和他們為此做出的輝煌成就。這一切，都是應永遠銘刻於史冊的輝煌篇章。」
合肥人徐曉虹，其雕塑藝術品遍布內地多個城市。他獲獎無數，目前擔任全國或省市多個雕塑學會和雕塑院的會長或其他要職。我有幸參觀過他的工作室，裏面作品琳琅，寫實風格和現代主義風格的雕塑都有。他初試斧鑿的是一尊唯美的漢白玉少女頭像，少艾風韻比起世界名畫《蒙娜麗莎》的端莊情態，更為動人。他說：「儘管多做嘗試，寫實與唯美是我的主旋律。」在視覺藝術上，寫實則形似，我認為形似是畫家和雕塑家的基本功。畢卡索如無扎實的基本功，如無寫實的《咬着煙斗的少年》，而只有立體主義畫作（如《哭泣的女人》），論者可能會懷疑他缺乏基本功才「創新」以唬人。
曉虹神斧國中強
徐曉虹有超卓的基本功。他曾經「現代」過，但回歸寫實，在此基礎上展示其魄力與精神。一尊尊立體而且有重大事件為背景的人物雕塑，如以抗日或紅軍長征為故事的，有特定表情和動作，雕塑家容易刻畫出生動而有戲劇性的效果。浮雕是半立體，這照壁人物眾多，人物的典型生平事件不容易確立；浮雕人物生動而有戲劇性的形象，因而難以呈現。儘管如此，「徽州人文之光」的眾多人物，其布置的散聚疏密有致，且都予我栩栩如生、各有神情之感表現出莊重正氣的歷史文化人物大度；徐曉虹的成就，誠然令人佩服。
這照壁使我想起參觀過的山東省濟南市泉城廣場的歷史文化長廊。長廊上矗立着十二尊聖賢人傑：大舜、管仲、孔丘、孫武、墨翟、孟軻、諸葛亮、王羲之、賈思勰、李清照、戚繼光、蒲松齡。
我也參觀過北京的中華世紀壇浮雕，我國歷史文化名人匯集於此，自然人數更多，氣魄更雄了。我想，從城市、地區、省份到國家，都應該有這類羅列歷史文化名人的塑像、浮雕或壁畫，以供我們懷古、敬仰和思齊。
今年八月我觀賞照壁時，頗有感興，隨後寫了以下幾首舊體詩。第一首總說；次首「點將」，並含蓄地表示人選難免引起爭議；第三首讚揚刻鑿手；第四首「野人獻曝」，認為當地相關部門可考慮推廣黃山和徽州的套裝式旅遊，把黃山的自然和徽州的人文相結合。
（一）水靈山秀出英傑，格物政商翰墨工；美好徽州華夏耀，人文遠近樹新風。
（二）天佑行知稱大家，雪林胡適賽金花；風流人物數難盡，月旦閒時品茗茶。
（三）新安江畔浮雕長，俊傑徽州氣魄揚；栩栩如生誰刻鑿，曉虹神斧國中強。
（四）黃山在北徽州南，崇嶽清河天地涵；名勝旅遊二合一，新安江水信峰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