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老上海的故事總是帶有一層傳奇色彩。但我要講的故事可不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十里洋場」那些陳穀子爛芝麻,而是講二十多年前、改革開放之初的那個「老上海」。
那是九十年代初,我去上海做學術調研,並為我的論文拍攝一些歷史建築圖片。當時,許多重要的歷史建築都被用作黨政機構的辦公樓,例如前滙豐銀行大樓在當時是上海市政府的總部。為了細緻地觀察建築,我會圍着大樓轉來轉去、近看遠看,再加上我脖子上掛個相機,因此經常遇到警衛士兵冷冽的警告目光。
那時候,相機仍是一個惹人注意的敏感物件。這也難怪,因為在內地的反間諜影片中,相機是間諜的標準道具。但我也不敢把相機藏着,怕被人發現後,我更講不清。結果,那次在上海做調研時,我還真的因為相機而被司法人員抓住審問了一通。
我在內地的一位老師是專門研究法院建築的,他委託我去上海建築設計院買一套圖紙,並去實地拍幾張照片。那是一座小洋樓,外表完全不像法院。它過去可能是某個富豪的住宅,「解放」之後被改作區法院。我對門口站崗的警察說明來意,他查看了我的工作證,囑咐我只能在樓外拍,不能走進樓裏面。
我在樓外面剛舉起相機,兩個穿中山裝的人從樓裏衝出來,二話不說就把我抓了進去。他們一邊審問,一邊搜查我的背包。那個劍拔弩張的陣勢還真夠嚇人的。當他們在我背包裏搜到法院的全套建築圖紙時,屋裏炸開了鍋—抓到一個間諜!
唉,有這麼笨的間諜嗎?幸好,改革開放已有十多年啦,上海人的腦子也比較開明。經過我的反覆解釋,他們又打了電話核實,最後放了我。
在九十年代初的中國,相機尚未像今天這麼普及。那時候如果有人拿着一架相機滿街不停地拍攝,確實會令人感到奇怪,因此有時會引起意想不到的誤會。
有一天我路過一片木板房,雖然它們已經很破舊了,但很有老上海的特色。於是我走過去拍照片。一位大媽看見我在拍照,大喊起來。轉眼間,從木板房中跑出來許多大媽大叔,把我圍在中間。
他們七嘴八舌,問我是不是政府派來做調查的,是不是報社的記者,是不是要拆遷這片板房區?
看我一個勁兒地搖頭,一位大媽不高興了,用眼角瞄着我:「你別不承認了。我們一眼就看出你的來頭。快把實話告訴我們!」
大媽大叔們不由分說,把我拉進板房區,打開家門,一邊讓我給他們的屋子拍照,一邊給我講他們的生活困難。那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觀察基層市民的居住狀況。他們的木板房不單狹小擁擠,而且缺少基本的衛生設施。
大媽大叔們天天盼着政府來拆遷,好讓他們住上寬敞點的好房子。就在這時候,一個帶相機的人的出現了……我沒想到我的出現竟給他們帶來這麼多遐想和希望。聽着他們的訴說,看着他們眼中的希望,我實在不忍心戳破這個「肥皂泡」,不好意思再說自己不是記者或政府人員。最後,在我答應幫助他們向政府反映情況之後,他們才高高興興地把我送出板房區。
慚愧的是,我根本沒有能力或門路幫他們反映情況。雖然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但我一直沒有忘記他們的眼神,一直對他們感到歉意。
今天,我終於有機會把這個故事講了出來。現在,那些大媽大叔早已搬入寬敞的現代化新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