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爺敲的鼓不是威風鑼鼓,不是陝北腰鼓;不是牛皮大鼓,也不是戲班子裏在九龍口打板敲的鼓。鼓爺敲的鼓現年七十歲以下的人恐怕無人見過,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大小只有細瓷茶杯口大,右手執一個彎弓鼓槌,槌頭上蒙着花皮布,一敲梆梆響,鼓聲不脆,但胡同口一敲,多半條胡同都能聽見,用現代話講其穿透力不弱,因其鼓上蒙的是老牛的胸前皮。
鼓爺是行內圈內人自稱,一般人稱其為「打硬鼓的」,也有不客氣的,呼之「打鼓那小子」。「打硬鼓的」這稱呼海說一句,現偌大個京城很難找出一位喊過「打硬鼓的」,知道「打硬鼓的」是幹什麼的人也鳳毛麟角。
再瞧「打硬鼓的」的行頭,青彩一領,瓜皮帽一頂,左肩背着褡褳,右肩背着口袋。邊敲鼓邊走街串巷,老京城的人稱其「胡同串子」。褡褳裏放着鏨子,試金石、緊裏邊塞着些碎銀子,銅錢放在褡褳的外兜,有時鼓爺身後還跟着位學徒。說直白了,就是走街串巷、登門進院收古董的。鼓爺收的古董範圍極廣,一言概之,凡是老「玩藝兒」他都要,給多少錢另說。
鼓爺的鼓不好敲。
眼裏沒點水吃不了這碗飯。
鼓爺講究腳認路,嘴認人,眼識貨,沒有三五年的學徒工夫,走單幫走不下來。
鼓爺滿世界串胡同,卻是「瞎太太相女婿」,心中有教,靠打鼓「碰」生意的還不能叫鼓爺,只能稱「打鼓的」。鼓爺走胡同不看誰家闊,但瞧誰家闊過,而如今敗了,彷彿風吹桃花落。哪家犯了事,作了科,鎖了人,抄了家,鼓爺像千里之外的餓禿鷲,循着味就來了。他不是幸災樂禍,更不是瞧熱鬧,而是看生意。這種「犯了事」的人家,往往需要錢,因為很快他們就要被淨身出戶,掃地出家。雖然官府已經把家抄了,但大戶人家旮旯牆角掃一簸箕土也能篩出三兩顆珍珠來。這種人家主事的男人被鎖走了,官府大門口站着兵,一般人根本不許出大門,一府的人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工夫鼓爺出現了,打硬鼓的梆梆聲穿牆過壁,鼓爺靜候在後門,以前出垃圾糞桶的地方。鼓爺心都靜,能沉住氣,等一天是他,等三天五天無人理也是他。不急不躁,像等候出籠的蒸窩頭,也可能十天半拉月都白等候了,這叫開張不開張,全看老天翻張不翻張。如果小門一開,通常只開半臉門,府裏的人不能出門,鼓爺不能進門,門裏門外,手遞傳貨,多持重的鼓爺都心跳,應了那句生意行的老話: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鼓爺的日子也難,「十年九旱」,哪年哪月才能趕上人家王爺貝勒爺犯事?才能碰上人家後院送糞便的小門開條縫?鼓爺是「貨郎」,走家入院,收「舊貨」。誰家有不用的瓶瓶罐罐,放着擱着也派不上用場的罎罎櫈櫈,想變錢花的金銀玉件首飾,舊時的文書印寶字畫摺扇,鼓爺眼裏有水,什麼都得懂點,拿什麼看什麼,看什麼得看出值不值錢?值多少錢?鼓爺不興騙,因為一般鼓爺都有「腰牌」,大小得有一家舖子作保,保家有戶有門有號。鼓爺做買賣講究誠心,一般撿了漏都揣着,三五天不見「水響」才出手。一般看見人家有東西也是先講「行市」,說現天玉的價格還行,你家裏掛着的玉件不掛了可以換銀子,不吃虧。買賣作成了,鼓爺也把「貨」揣着,怕人家反悔,如果人家後悔賣便宜了,他立即送還。鼓爺的誠信越好,買賣才能作大,資訊才能廣泛,有的人家好面子,重官名,自己家人不便上當舖,上古董行賣東西,就招來鼓爺當掮客,由鼓爺提貨去古董行或當舖賣,賣完一般收辛苦錢,那錢對鼓爺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賞銀」,因為但凡這種大門大戶曾經做官封爵的人家賣古董都是「好玩藝兒」。當然也有「明收」的,就是鼓爺看好貨,作好價,出貨不還手,鼓爺看走眼賠死也活該;鼓爺看上眼,撿大漏,出手就兩清。有位鼓爺曾用二兩銀子買了兩把明朝的黃花梨木的官椅,因為那家少爺急着要換錢抽大煙,擱現在一把也得一百萬。那位鼓爺撿了大漏還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嘴裏哼着西皮二黃,慢慢用繩子把椅子繫好背上。邁着台步往回走。有人說你怎麼不急呢?一會兒人家就找後帳來了。鼓爺說:我急什麼?他急着抽大煙去呢!哪能顧得上我,顧得上這兩把木頭椅子呢?鼓爺真厲害。
‧白頭翁,作家、記者、學者、教授,現居北京,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數百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有多部作品被國家圖書館和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