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寫過一則短文,其中提到我出生在離大運河蘇北段不遠的地方。此後,我經常會想到家鄉,想到我小的時候,有時還出現在夢中。
我的出生地叫三岔,部分人家的房子就建在運河大堤上,地圖上找不到,是個很小的地方,在我的那個縣,如今叫「區」,則處在邊遠地帶,因而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何處。家鄉地處平原,連個土丘都沒有。在我的家門前有個自己挖掘出的水塘,鄰近的五、六戶人家從那個水塘裏取水洗菜、做飯、洗衣和飼養家畜家禽。小的時候,因為擔心我出意外,大人嚴格禁止我接近汪塘的水面。我在那裏生活、上學到十二歲,除去期間因兩次戰爭外逃過總計約三年外,我一直居住在那裏。養活和照顧我的,是我的祖父母和我的叔叔嬸嬸,因為我的父母在外面打仗和在縣城裏工作。在那裏,除去上學,我也參加農活。我學過犁地、耙田、播種、收穫;每天要割草,餵養豬牛;天還不亮就到四野去尋找人和動物的糞便(我們那裏叫「拾糞」),以作莊稼的肥料。於我而言,夏季在玉米和高粱地裏打葉子是個非常苦的差事,因為要頭頂烈日,又要長時間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和高粱稈擋住僅有微風的田壟裏,感覺真的比現在的「蒸桑拿」還要熱,還要難以透氣。玉米和高粱葉子會時時地把胳膊劃出一個個血道,在汗水作用下讓人疼痛難忍。
蘇北是低窪地帶,有雨就會澇,雨少則會旱,所以災難不斷。我在農村的那些年,家鄉屬於雜糧區,以小麥、玉米、高粱、花生、棉花和各種豆類為主,人們不知道種植水稻,收穫很難維持一年的生計。我現在看到白薯就害怕,我的孩子們批評我「忘本」,是因為我在農村那些年每年的大部分時間都要靠白薯為基本食品,從白薯葉、嫩白薯,到白薯乾和白薯麵,在大約半年的時間裏的每日三餐,頓頓飯都與白薯有關,極少有其他糧食。儘管如此,為了果腹,硬着頭皮也得吃,故而讓我對白薯產生「恐懼感」。記憶中還有另一種難忘的飯食是無鹽和油的白水煮蘿蔔,因為它實在難以下嚥。買不起油和鹽,大部分食品本質上都是「原味」,那種日子確實很艱難,讓人無法忘懷。
我記得,一年中最為高興的時候是過春節那幾天。在老家,鄰里鄉親有過春節合夥宰豬的習慣,就是幾家甚至幾十家人聚合在一起,共同宰殺一頭自己飼養的豬,按計劃在參與者之間進行分配。大人們忙着抓豬、屠宰、吹氣、褪毛和分割,孩子們則裏外歡樂地奔跑、嬉鬧。豬的嘶叫聲和孩子們的歡呼聲混雜在一起,場面熱鬧、火爆,有點動人心弦。奇怪的是我小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不喜愛吃肉,因此我的祖父母和叔叔一定會向宰殺豬的主人討要我愛吃的內臟,為我烹製並特別收藏。此景此情,至今仍讓我唏噓不已。
讓我仍然依稀記得的還有除夕夜的祭祖和大年初一的拜年,簡單、隆重的傳統禮儀顯示的鄉村文明和農民的質樸。午夜時分,全家人會在一家之主的帶領下,排列在紅燭映照下的「堂屋」裏,默默地在祖先的牌位前擺上能有的食品、果類和酒,燃上多為紅色的線香,然後跪下磕頭,祈求上天和祖先們保佑平安和豐收。雖然夜深,但小孩子們也都精神抖擻,按捺不住興奮。年初一那天,一般都在中午以前,近親和近鄰會相互拜年,多是在每家的牌位前磕頭,嘴裏不斷地念叨着叩拜對象的稱謂,情景真誠、感人。
在我十二歲那年,我轉移到了父母工作的縣城,離開了鄉村,也開始遠離鄉村的文明和習俗。不需要幹農活,沒有了農村的過年傳統和艱苦的歲月。真的說不上,是進步,抑或是丟失?或許,是與時俱進,或者是時過境遷吧?總之,留給我的是許多無法忘懷的過去。
人都說,人越老越容易回憶過去,特別是童年的往事,儘管許多事情只在朦朧之間。我的這些回憶和思念也應該屬於此列嗎?我想,是的,我不是剛剛被人連續慶祝過耄耋之壽!思念過去,也在情理之中。不僅如此,肯定還會不斷地、長時間地憶舊,甚至攪動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