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米勒畫作《拾穗者》/作者供圖
古人說:「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舊時候的民眾,尤其是鄉裏農人,異常看重時令節氣,幾時收麥幾時播種幾時休養生息,須要記在心上,才不至於違背了自然榮枯消長的規律。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在《觀刈麥》中,寫過一句「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寥寥幾個字便將那麥收時分田間隴上熱鬧的、其樂融融的景象呈現出來。近來,我看歐洲百多年前的油畫,竟也見到若干關於秋收刈麥的作品,畫幅中也不乏一家大細奔忙鬧嚷的生趣。
活躍在十九世紀後半葉的英國畫家艾格里(William Maw Egley,1826-1916)曾創作過一幅名為《諾福克秋收景象》的畫作。畫幅遠景處有極開闊的平原和異常平坦的天際線;中景有樹叢以及被樹叢遮掩的古堡;眾人則位於畫幅前景,三兩成群。右側是鄉民,男人們完成割麥收麥的任務,約上妻子或姐妹跳起圓圈舞來,老人和小孩在一旁,或坐或躺地看熱鬧,神態俱是輕鬆愉悅。左側一群人的衣着裝扮顯然更考究些,頭戴禮帽的男人牽馬,女人則身着華麗斗篷,看樣子像是貴族人家的小姐先生偶然路過此處,見此熱鬧情景,忍不住停下來一探究竟。
艾格里的這幅畫作中,並未直白描摹鄉民農人收割刈麥的模樣,而是單單捕捉麥收後的歡愉場景,這不禁讓人想到意大利畫家羅薩諾(Federico Rossano,1835-1912)那幅同樣關乎田間秋日景象的油畫作品。羅薩諾畫中也有草垛,有麥田,有闊遠的天際線,不過在構圖和設色上,較之《諾福克秋收景象》顯然更勝一籌。
與艾格里略顯笨拙的構圖和過於鮮艷甚至甜膩的畫作對照來看,羅薩諾筆下的秋收風景溫煦、恬淡,畫幅正中偏左的農婦與小女孩牽手前行。女孩仰頭、農婦俯身,兩人之間的互動,又為這平靜的畫面添多一些親昵與愜意。
記得白居易那首《觀刈麥》中,除去荷鋤攜壺漿的熱鬧之外,還分出筆墨,寫了詩人身旁的一位貧婦人。婦人失了田產與家業,懷抱幼兒,只得撿些麥穗果腹充飢。一邊是麥收的喧騰景象,另一邊是形單影隻的流離難民,詩人將這明暗兩重光景寫入同一首詩中,或也見出他對於無常世事的感慨與悲憫。
既然說到「悲憫」,便不得不提到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1814-1875)的畫作《拾穗者》。
白居易詩中的婦人衣食無着,拾穗充飢,而時常出現在法國人米勒畫中的主角,同樣是一群窮困的農婦。
與其他巴比松畫派的畫家一樣,米勒因為厭倦了繁華都市的虛偽與奢靡,曾在巴黎近郊一條名為巴比松的村子裏,住了很長時間。那段鄉間生活不單幫助畫家清靜身心,也為他的藝術創作提供諸多滋養。《拾穗者》一畫,便是創作於一八五七年他在巴比松定居期間。
米勒雖說創作了眾多鄉間場景的畫作,卻對「拾穗」這一主題情有獨鍾。《聖經》中有一個故事,講的是一位名叫路得的女子在路邊撿拾麥穗,供養自己的婆婆拿俄米。因此,拾穗這一動作本身,在後世人眼中,也便多了些溫情的意味。《拾穗者》這幅畫,也是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黃昏,天色漸暗,馬車載着農人一天的收成遠去時,三位貧苦婦人在割麥後的荒原上,撿拾那些被遺忘的碎穀粒,回去給家人熬一鍋稀粥。畫中三女子,兩位彎腰,另一位半直着身子。觀眾看不清她們的面孔,卻能想像出她們憂鬱悵惘的神情。
米勒在描畫這些窮婦人的時候,並沒有用刻意煽情或戲劇化的筆法,也無意突出她們生活的悲苦與潦倒。畫中人的衣飾雖樸素,卻並不邋遢寒酸;她們雖說為生計所迫,卻不曾惶恐或絕望,仍以專注且細緻的姿態尋找食物,同時也在尋找生存下來的可能。米勒身為寫實主義畫家,對貧富懸殊的社會現實,自然有他的不滿以及憤怒。但他的指責並不是直白宣泄的,而是藉由這樣樸實可敬的農人形象,間接傳遞出來。那些日落時分的拾穗者,那些困窘中仍保持體面與尊嚴的農人,分明是畫家在暗示人與土地的永久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