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YouTube欣賞了由唐滌生編劇及撰曲的《畫裏天仙》,劇本作於一九五七年,正值是唐創作的高峰期。這齣電影不像《帝女花》、《紫釵記》、《蝶影紅梨記》、《再世紅梅記》這四套仙鳳鳴戲寶那麼聞名。不過,此戲刻畫愛情,質樸真誠,不沾俗塵,教人分外感動。
故事內容是少年郎張敏兒(任劍輝飾),賣彩線為生,於市集中遇美人圖,一見鍾情,不惜傾囊購入。回家焚香許願,卻在夜半發現畫中美人(白雪仙飾),步出畫卷。原來美人白芙蓉遭妖道所害,魂魄給鎮於畫裏,肉身則禁錮寺內。二人繾綣,未幾道士登門,向敏兒寡母(譚蘭卿飾)訛騙;寡母中計,交出畫圖。敏兒尋妻,不顧性命,狂奔山寺。一片痴情,感動仙翁。仙翁除妖去魔,夫婦終能回家,叩拜寡母,大團圓結局。
此電影有數點值得分析。
一是瀰漫平民氣息。男主角張敏兒並非才子,而是挑擔趕墟的小販。敏兒裝束,一身鶉衣,窮小子模樣,與任姐常現人前的儒生形象,大不相同。敏兒雖然在工餘讀書,但離「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則甚遠。編者並不刻畫他有何才華,卻重點描畫他天性淳厚。他在墟市買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整天只掙得七文錢,真是蠅頭小利,可喜是他一派安分知足。敏兒買畫,直接請畫商:「勿落地還錢,開天殺價。」吐語真率,透着鄉下少年的天真。寡母則織布為業,幫補家計。母子相依,自食其力,不亢不卑。
芙蓉並未透露家境,可是她蛾兒雪縷,衣裙考究,長帶迎風飄舞,嬌貴若此,跟寒門窮戶似乎格格不入。然而,芙蓉於夜深人寐之時,悄悄替情人打掃書房,又懂得劄劄弄機杼,替準家姑織布。她手織的布匹,結實而綿密,布販大為稱讚。那麼,芙蓉他日勤儉持家,當無疑問。
其實,故事由始至終,都沒有暗示這家人將來顯貴,可以想像,他們以後依然會過踏實不華的生活。功名利祿,不在劇本裏。
二是情愛真純。唐滌生所編的劇本,無不以情為本。這套電影的愛情,尤為高潔。《枇杷巷口故人來》之江若梅,要求情郎一定要高中,即是說她的愛情觀附帶了嚴苛的條件。芙蓉對窮夫婿,毫無要求;塵俗功名,全不羨慕,所以芙蓉更有仙態。敏兒救妻,走到絕嶺,竟要凌空踏過雲霧,方能跨過山嶺,那刻,仙翁從旁鼓勵,敏兒立刻往空中踏去,無畏無懼,可謂情之至也。
三是情比孝濃。敏兒把一日收入作買畫用,明知寡母必動肝火,依然不猶豫就把畫買下,寧願跪地求饒,承認「為買丹青虧孝道」;可見他雖然孝順,但在愛情面前,明顯更為堅定。後來為救愛妻,不理寡母反對,奔赴千山萬水,驚險重重,九死無悔,渾忘了自己是寡母唯一的支柱。
四是故事涉及神怪。如妖道作法,颳起陰風,把有情人吹得如陀螺跌倒。一揮袖就把敏兒推上塔頂,想害他墜樓而死。可是,正邪對立,仙翁又會及時打救,塵拂一掃,妖道立刻消失,原來已打入酆都。最後夫妻騰雲駕霧,儼如天上神仙,轉瞬還家,把千里壓縮為咫尺等等情節,皆富《聊齋》味道。唐滌生劇本不少改編自元明雜劇,死後還陽、借屍還魂等情節是不乏的。不過,運用特技,製造神怪,到底不多,此戲的確特殊。然而,神怪志異,始終是底色,只是用來襯托愛情。
五是曲詞清淺。既然劇中人出身草根,則歌詞必然要跟身份相配。寡母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唱:「仔啊!我搵你唔到,就寧願入黃泥窿!」直抒胸臆,通俗生動。敏兒見畫,忘形唱道:「愛美人圖,似玉無瑕,今朝始信妙筆會生花。」文雅而不深奧。
六是人物造型出色。白雪仙演畫中天仙,楚楚可人,無限嬌柔,看得人心旌搖盪。任劍輝演少年郎、乖乖仔、媽媽的命根,居然稚氣未脫,一臉憨態,教人耳目一新。蕭仲坤演鄉裏小兒,拙直中見良善。至於譚蘭卿,在戲裏化了老裝,減了平日霸氣,添了慈和。她愛兒卻不陷於溺愛,既通達情理,又太自作主張;既急中生智,又一時愚妄。難得是縱使身軀胖胖,動作倒也靈活,連肩膊肌肉都會演戲,為這電影增添了許多喜劇感。
啊!《畫裏天仙》,如夢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