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繼周
圖:「七七事變」後熊式一(坐者左三)肩負宣傳抗日的使命赴英與中外人士商討宣傳事宜\作者供圖
在香港界限街光線昏沉的老唐樓裏,穿着長袍圓圓胖胖的爺爺,從樓梯口慢慢的向我走來,滿臉微笑,張開雙臂,念叨着:「香寶寶,你終於來了!」我欣喜若狂奔向他,真想一下子撲到他懷裏,可怎麼也無法接近他。正感焦悶之際,我心急得嘟囔了起來,一隻溫暖的大手推醒了我,耳邊又傳來溫情的聲音,那是身為教授的丈夫Hugh輕聲對我說道:「你又夢見爺爺了?好在我們還有幾個小時就會飛到倫敦啦。」
他將手中蔣彝的《遊倫敦之記》遞給我,書上的幾句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想談談熊式一先生在《王寶川》上演前經歷的一些挫折,以及展現的耐心和毅力……熊先生無所不在的幽默值得敬佩,他的成功,是實至名歸的」。三十年代蔣彝初到倫敦,與爺爺共同生活,並為爺爺寫的《王寶川》一書繪製插圖。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從內地來到香港照顧爺爺日子就像紀錄片放映帶似的在眼前展開……
曾經有一位為爺爺畫像的老藝術家這樣問我:「你到底了解你爺爺多少?你看過他的什麼書?」我慚愧得無言以對。近些年,國內外各種媒體報刊紛紛刊登學者對熊式一的回憶文章,特別提及上世紀三十年代他在歐洲戲劇界和文壇轟動一時的盛名,這段經歷國內讀者知之甚少。這是和藹可親的爺爺謎一般的另一面。
因為爺爺的原故,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吳作人的協助下,以照顧爺爺的名義,快速地得到了移居香港的單程證。但一年後,我又那麼迫切地想要離開他老人家,自私地開始我浪漫的小家生活。如今,我在好奇、愧疚和思念的複雜情緒下,在丈夫Hugh的勤力鑽研和悉心安排下,遠赴英國追尋爺爺曾經的腳印。
飛機徐徐下降,倫敦已經是傍晚,映入眼簾的是碧天白雲和陽光明媚,彷彿爺爺那溫暖的微笑,迎接着我們,卻不然不似之前幾次到訪英國時的那樣陰霾暗冷。
下機後的第一站,我們直奔Hugh的堂哥Jim家。一九三○年生於中國北戴河的Jim,畢生從醫,是一位十足的英國紳士,看上去完全不似八十五歲高齡的老人。談笑中我得知,堂哥的父親(Hugh的姑父),於一九三五年從中國回到倫敦後,正值《王寶川》在英國轟動上演之際,便邀請我公公(Hugh父親Alun)一起觀看爺爺的這齣名劇。參演此劇的全是當時英國著名的演員,全劇只有導演和解說員是中國人─熊式一。
一時間,心中湧出種種追思……
隨着父親(熊德威)、大姑(熊德蘭)和叔叔(熊德倪)相繼過世,我更加迫切地想去拜訪長住倫敦的小叔叔─熊德達。八十四歲的他,彷彿爺爺再世:音容神態、身材與爺爺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精神矍鑠,紅光滿面,以爽朗的笑聲和熱烈的擁抱迎接我們。
爺爺影響了他的一生。熊德達移居來倫敦的時候,是一九四九年的聖誕前夕,正趕上爺爺任教於劍橋大學(一九五○至一九五三年);而大姑、父親、二叔也在從牛津大學畢業後返回中國的途中。他回憶爺爺在英國忙碌的翻譯、教書生活,語調興奮卻又輕弱。他的言談舉止,令我回到三十二年前,彷彿正坐在爺爺身邊聆聽他的教誨及敘說,亦清晰地記起了爺爺對曾祖母懷念極深的表情。爺爺排行十一,故名式一。自幼喪父,但曾祖母是當地的大家閨秀,才華出眾,在江西第一所女子學校任教。爺爺自幼便從先母習經史古文,使得他勤勉發奮,對經史典籍誦記超群,填詞寫賦,喜愛書法,亦好篆刻。年輕時的他,念念不忘慈母的教誨,認真做學問求上進;他還喜歡與學識淵博的老前輩來往,如黃炎培、陳半丁、王夢白等,因此獲益良多。此外,爺爺在北京高師專攻英文,後又在國內南北各大專院校做了九年教師,並從事翻譯英文名著的工作。
爺爺留學到英國後,專心於雙語研究,攻讀翻譯創作,前後共出版了二十多本書作。爺爺曾提及他翻譯《西廂記》時,借用其好友、當時駐港的英國官員詹姆斯.駱克(James Haldane Stewart Lockhart)倫敦的私人藏書室,找來十七種版本的《西廂記》,每天伏案八九小時,字字推敲,逐句斟酌,花了十一個月之久翻譯出《西廂記》後出版,得到蕭伯納及眾多知名學者的讚賞!不僅爺爺在劍橋教中文時用之為教課本,其他英美大學的中文系或亞洲研究系,也有許多用此《西廂記》做教材的。由此可見,爺爺對傳播宣揚我國的古典文化藝術是多麼的熱情執著,精益求精。這些無一不是受益於曾祖母教誨之影響。曾祖母姓周,故之爺爺極為喜歡我的學名「熊繼周」,就是希望我能繼承曾祖母優良的品格,並千叮萬囑我不可改此名。德達叔叔拿來一些黑白舊照打斷了我的思緒,其中有幾張,爺爺穿着長袍馬褂,和一些英國的知名藝術家圍坐在中心。除了蕭伯納、梅蘭芳、蔣彝外,叔叔一時道不出照片上的其他人名,為此我打算去圖書及影視館等查詢相關資料。
因得知BBC對相關的舊照有一些名人清晰的記錄,我決▉定造/定做(衣服)▉訪BBC。那日正趕上星期天,天空澄碧,纖雲朵朵,和風緩送。雖然英國正處在「脫歐」的關鍵時期,但街上的人們仍然滿懷喜悅,在喧囂繁榮的映襯之下,完全不覺人們對國家政治經濟巨變產生了危機感。漫步在倫敦市中心的特拉法爾加廣場(Trafalgar Square),聽着街頭激情歡樂的音樂,看着四周宏偉壯觀的歷史建築物,真切感受到當年日不落大英帝國的輝煌,確實標之為了不起的世界文化中心首都。眾多中國海外求學人士,想必也和當年爺爺一樣,懷揣着負笈英倫、學有所成的雄心。然而爺爺後來卻放棄了讀英文學博士的機會,投身英文戲劇翻譯學,對此,我不禁產生了極大的好奇感。
據悉,「倫敦小戲院」曾公演爺爺主導的中國名劇《王寶川》達七百三十三場。戲院舊址距離市中心並不遠,我們很快找到了那條街。街道兩旁高樓林立,遮住了陽光,周末人也無幾,明顯那戲院舊址已經被新的樓群給覆蓋了,未免顯得有些淒涼黯淡。數據記載,「倫敦小戲院」在兩次世界大戰中被炸毀了兩次。慶幸的是,隔着一條街道上著名的Savoy戲院(也曾公演《王寶川》上二百多場的)仍然保留着當年的豪華氣派,然而院門管理員告知我們,要耐心等待預約採訪戲院的日子到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