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居住的社區西北側護城河邊,有塊面積很不小的綠化帶;綠化帶遮天蔽日的綠蔭當中裏有座亭子,亭子附近有幾張長櫈。每天下午,很多老年人都喜歡來到這裏坐一坐、聊一聊。我父母也有這習慣。
在亭子上,我父親與一位應該是剛剛結識的八十開外的老人聊開了。他問那位老人:「你是哪個單位退休的?」對方說:「我是從某某企業退下來的……你是從哪裏退下來的?」我父親答道:「我是從學校退下來的。你退休工資是多少?」對方有些黯然,搭訕着說:「沒多少……」接下來的他們的對話我不用聽也知道,必然會向彼此多大年歲了延伸,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哪個單位的?」「退休工資是多少?」「多大歲數了?」這三個問題是我父親與人交流萬變不離其宗的三個話題。
在我們幾個做兒女的看來,這三個話題有的可以問,有的並不太適合在這樣的場合、向這樣的對象問,比如說退休工資多少的問題就是這樣。這屬於個人隱私,未必所有人都願意向別人透露,單單是對於很多從內地企業退休下來的職工來說,一個月兩千上下甚至於兩千不到的養老保險,本來就讓他們足夠尷尬的,你再問,那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有沒有考慮到對方的心理和感受?
但是,對我父親來說,這幾個問題又一定是非問不可:我父親做了一輩子的教師,即便是六十歲退休之後,因為喜歡教書,所以,他還繼續在講台前待了整整十年。也可以說,教師是他十分驕傲的職業。此外,他的退休工資比一般退休人員要高不少:他不僅是內地中學高級職稱,而且因為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搭上了「離休幹部」的順風車,所以,退休工資加各種津貼算下來真的很不少,能夠抵得上好幾個企業退休人員了。至於他的年歲,也是他驕傲的一大資本:他今年已經是九十一歲的人了,但卻依舊耳不聾眼不花。因為這種種原因,所以,他與人交談總是念念不忘這三個話題。
從我的角度來說,我以為他念念不忘這三個話題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原因:他或許也已經意識到了像他這年齡的人,正在被家庭與社會邊緣化—以他這樣的身體狀況,雖然堪稱健康老人,但畢竟年歲不饒人,不只為兒女所能做的越來越少,而且越來越依賴兒女,越來越多地需要兒女予以種種照顧,至於他的存在對於這個社會的意義和影響,客觀地說,也越來越有限。因此,為了努力避免被邊緣化、被人遺忘,他能夠做的就是努力挖掘自身的「亮點」,爭取他人更多的注意和尊重。
我父親這樣做,或許也是在尋找自身的「存在感」。而這其實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一種心理—哪怕就是咿呀學語的小孩子,他們也有這樣的心理需求,比如說,假如你太過忽視他,他感到被冷落了,那麼,就有可能以「鬧」的方式來引你的注意。對於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搞一個與眾不同的髮型,穿一條膝蓋穿洞的牛仔褲,戴一副能遮住半邊面孔的太陽鏡等等,可能也是這種心理。因此,我父親逢人便來這三個話題,細細想來,很有幾分悲涼,也應該得到子女和周圍人更多的理解。
人的需要是分層次的,在解決了溫飽之後,還有心理滿足等方面的需要。對於我父親來說正是這樣:他的衣食住行應該不存在任何問題,他特別需要的或許就是存在感和被尊重感,而這三個話題則是他尋找存在感和被尊重感的最佳途徑。一想到這些,我坦然了,假如看到他再與人念叨這三個話題,我也耐下心來仔細聽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