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名捉襟見肘的「藍領」,生活緊迫而單調,天天重複着從工廠到宿舍的日子。但不知出於何種心情,每每途經路邊的一家花店,腦海總會翻起小小的漣漪:多好看的花兒呀,何時也能選一盆抱回家,讓家人也感受這美好的景致呢?不過那時欲圓賞花之夢並非易事,捧回一盆小花得花費一個工人幾乎半月的工資哩!所以每當走過花店,遲疑的心總是強迫自己匆匆離去,似乎要遏制一種非分的覬覦之念。
直到一個深秋的黃昏,下班途中我又鬼使神差踅進一家新開的花店,在角落裏看到一盆清新樸素的碎花,就再也不忍離去了。
那是一盆長着白色瓣兒和黃色蕊子的不知名的花兒,纖細的花枝下裹着幾叢翠綠的葉子,無數的花蕾集結枝頭,疏散開來猶如繁星點點。那輕盈的感覺猶如初春江南山中的薄嵐或深秋向晚的一襲輕霧,輕輕吹口氣,它就會顫動起來。不經意地吸上一口,雖無醉人的芳菲,卻滲出幽幽淡淡的藥香味來。這是什麼花呢?它讓我想起山野路邊的淒淒芳草,想起三兩相交如水的摯友,想起祖母穿過的斜襟藍印花布衫,還想起父親送我的那本業已破舊了的線裝本《唐詩宋詞選編》……
於是,我不再猶豫,以當月的獎金買下這盆不知名兒的碎花。當我興沖沖抱着它回到我簡陋的家,小屋立馬蓬蓽生輝起來,妻子和剛滿一歲的女兒的欣喜之情自不待言。從此,這盆無名碎花就成了我們一家三口的寵兒。由於及時噴水、接觸陽光和通風,碎花長勢喜人,清晨觀之猶如雲霧繚繞的山嵐瀰漫,夜晚觀之恰似霞煙氤氳的群星閃爍,當年我的許多習作就是在它掩映之下動筆完成。
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今年中秋節整理書櫃,無意間從一本發黃的《詩刊》裏抖落一張照片,拾起一看,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市郊一家國企當工人時拍下的生活照:我抱着一歲的女兒,身邊有一盆花—仔細一看,正是我買回家的那盆不知名的碎花—正是這張舊照引發了我上述的回憶。
捧着這張照片我真有一種莫名的激動。我慢慢想起來:當時彩色菲林和沖印業剛剛引進內地,擁有一張彩照很難得,這張照片還是請廠裏的宣傳幹事特意來家拍攝的,沖印出來後自是欣喜有加,大家爭相傳看。後來不知怎的卻不翼而飛了,為此我還一直耿耿於懷,今天才揭開謎底—大概是因為珍貴,我將它藏於這本鍾愛的《詩刊》裏了!
一張三十多年前的老照片,引起我對一盆「無名花」和那段艱苦歲月的追憶與反思。我的碎花情緣固然平凡無奇,但惟其平凡,才是生命中一段最真實、最美妙的夢,不然當年我何以如此傾心於這盆碎花呢?今天我終於得知,那盆碎花名叫「滿天星」,乃是一種極為普通的花。如今我家陽台和客廳乃至書房、卧室、洗手間都擺有各種花卉,春蘭秋菊、山石盆景無所不有,有的還是所謂名貴珍品,可謂「滿室芳草綠,一片丹桂香」,但是,我卻再也找不到當年那種夢繞情牽的感覺和情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