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飄窗,就喜歡。
為什麼叫飄窗,是要飄移到窗外了嗎?還是坐在飄窗旁邊,讓人有着隨風飄盪的感覺?現代住宅中的慣常事物,竟讓我對平庸的生活重新生出了好感。
生活太久了的城市,如同一杯泡得發白的茶,品不出最初的苦澀和苦澀後的甜。
在缺乏激情的日子裏,我們的面部和心情離開了真誠,曾經有過的對理想的嚮往、對不公平的憤怒漸漸變淡。飄窗卻彷彿真的開了一扇窗,讓我又看到了初衷。
有多少年沒有聽過早晨雄雞的啼叫了,驚醒我們的,常常是鄰居裝修的聲音,或堵車的不耐煩的喇叭聲。在雄雞唱早時起床、出門,看如畫的田園在晨曦中如霧如紗,看太陽的金光和果樹,還有看河水,看田野的盡頭,看如黛的山……這就是理想的生活。
有多少年沒有嗅到晨曦和晚風的清甜了,還有樹木幼芽淡淡的青果味,土地的芬芳,各種野草和野花的香,麥香和稻香……甚至懷念早年時那些說不出名字的小草小蟲,如今都到哪裏去了呢?
哦,一地落葉了!呵!田野都收淨了!又到寒露了嗎?經常有這樣的聲音從辦公室裏傳出來,帶了許多的感懷和不知季節的遺憾,辦公室裏充斥着速食和潔淨劑的味道,充斥着鍵盤敲擊的聲音,大路上飛揚着汽油和工業,我們的臉和心都變得金屬且冷酷,都變得像水泥一樣堅硬且密不透風,無奈卻在情理之中。
一個個的假日,一條條擁堵的路,在路上的人們,從自己厭倦的城市來到別人厭倦的城市,然後再把厭倦傳播。
刷微信、打電話、上網、看碟,聽驚天動地的雜訊代表音樂,手機的鈴聲此起彼伏,大拇指代替鵝毛筆傳遞着虛假資訊和愛情……我們過着離屋外愈來愈遠的日子,過着離窗口愈來愈遠的日子。
真的感謝這扇飄窗。
幾年前,從老城搬到新區,吸引我的,是住宅中大大的飄窗。它讓我毫無緣由地想起船,想起海。
年輕時,嚮往着海,嚮往着漂泊的水手和船長,浪漫且冒險。雖然守着一座大山一條狗一座草屋的日子質樸實在,但遠不如一條河一艘船更能給人意外的快樂。後來嫁了一個軍人,也許是這種理想的退而求其次,軍人是陸地上的海,是另一種漂泊和流浪。流浪和窗,有什麼聯繫呢?也許文藝理論家會說,慢些走,欣賞啊!是流浪和窗都能做到的形而上的感受。
媽媽去世前,在我這裏住了一段日子。春末夏初,晨昏微涼,媽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卧室的飄窗。寬大的飄窗上鋪着妹妹給我「燎鍋底」送的漂亮的絲絨墊子,杏色的墊子上繡着兩隻可愛的貓咪。午休時媽不睡大床,就睡在飄窗上。每到下午上班時間,媽怕我睡過了時間,就喊我起來上班。我笑說:「媽你真革命啊,自己認真還得叫着女兒一起認真。」
媽躺在飄窗上,說起老家的大炕,說我那年在萊陽教書時分的房子好,炕上的大窗戶,採光極好,尤其冬季,陽光燦爛的,爸那年去,一直誇呢。「你爸要是見了你這大窗戶,肯定也是喜歡的。」可惜那時父親已患認知障礙症(前稱:老年痴呆症),根本不知道飄窗為何物了。
那個初夏,我陪媽度過一段溫馨的日子,也是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歲月。下班回來,媽已做好飯,吃了飯娘倆就坐在飄窗上,看窗外變幻的天空、搖曳的樹,有時是淅瀝的雨。
早晨拉開窗簾,就見了斜照過來的晨曦。到傍晚看落日餘暉、山風徐起,或者只是站在飄窗前,看着天空是怎樣由金色變成鉛灰,在晚風中等那滿天的星星。那段時間,是我和媽拉呱最多的日子。但後來一想起,還是有許多的遺憾,後悔每天上班把媽一個人丟在家裏,沒有和媽說得更多,遺憾沒有請幾天假多陪陪媽。
媽從我這回去不久,就離世了。幾年過去,飄窗上媽的氣息仍在,媽枕的枕頭我至今不願拿開,一次在枕上發現了媽的一根白髮,竟痛哭不能自已。將白髮收起來,夾在一本書中。
從此,看見飄窗,想起娘親。彷彿在深秋踏着遍地落葉,只為看一縷篝火的升騰,即使是黑沉沉的有風雪的夜,那愈感深遠的天空裏柔和的燈光,等待我回來,也足以溫暖一生一世了。
一扇飄窗,從喜歡到惦記,讓我找尋着母親的溫暖。坐在飄窗上,彷彿母校依然環抱着我。想着媽,可以倚窗而坐而眠,可以一本書,一壺茶,一簾月華,一個夢。雖也只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卻可以給自己一個純然獨處的夜。哪怕只是偶爾,把安寧演繹成親情,回憶生活深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