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已年過七十,心臟病早已嚴重到隨時可出問題的程度,雨雪中山路極滑,看牛牧羊都無資格,就讓我帶個小板櫈,去後山坡看守菜園,專職是驅趕前村趁隙來偷菜吃的大小豬。手腳凍得發木時,就到附近乾草堆上躺一會兒,活活血脈,避避風寒。」
這是沈從文先生自述在咸寧幹校向陽湖生活的一段剪影,沈老當牧豬郎,豬是笨的,而若跑出了欄,又是生龍活虎得很,若天天在外面跑的,更有腳勁與嘴勁—算半頭野豬了吧?若豬真個趁隙跑來菜園偷菜吃,顫顫巍巍的沈老,又如何看守得住?
有牧羊的,有牧牛的,有牧鴨的,有牧豬的,您可曉得,還有牧雞的。我曾是一位牧雞郎。
或是盛夏,或是金秋,稻穀開始灌漿了,稻穀開始抽穗了,稻穀開始金燦燦了,稻穀開始沉甸甸了,隊長便吹哨子,各家各戶,小心雞鴨。「把雞鴨關好,莫讓我看見了,我看見了,裁死它(用棍打死,叫裁死),莫怪。」
豬是不用管的,豬都關在欄裏,豬也習慣不出來,只是睡着長膘;雞呢,得出來自個覓食,雞公吃飽了,也要到桑樹巔上,引吭高歌,雞鳴桑樹巔。
雞起床最早,三更半夜喊天光,隊長卻不讓牠出來,把雞憋得不行。憋雞,只憋牠半天,到了下午,要給牠放風,要讓牠覓食。去灰堆裏找蚯蚓吃,去草叢裏尋蟲子吃,去桑樹巔裏覓蛐兒吃,雞們一溜溜地跑稻田去,嘴一張,唆咯唆咯,一線彎成倒U形的稻穗,便入了嗉囊,吃那麼幾索子,便飽了,母雞便可去孵雞仔仔,公雞便可高鳴桑樹巔了。
這就需要我這位牧雞郎了。沈公老,走不動,只能牧豬;我小,我沒力氣,只能牧雞。也帶着一根小板櫈—想必跟沈老的是一樣的吧,湖南湖北皆為楚地,很多物件,模樣是一樣的—坐在當路的路口,一童當關,萬雞莫過。雞都關了一整夜,又關了一上午,都是餓牢裏放出來的,撲棱棱的,飛啊,跑啊,望稻田食物而飛跑。我踮起小腳,飛趕,飛腳趕雞稻田東,飛腳趕雞稻田西,而雞呢,跟我「鬥傘方」(湘方言:調皮,逗弄),雞戲稻田南,雞戲稻田北,讓我倉皇四顧,不得安然,一邊廂飛腳趕,一邊廂嘴裏打哦呵,「哦起,哦起,哦起……」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四處飛。
牧雞,其實有一樣工具,我們稱謂傘把,竹子做的,不用太誇張去砍大腿粗的竹子斫來一根手臂粗細的竹子就可以了。手臂粗細,一掌可以握在掌心,輕鬆自如;大腿粗了,莫非還要雙手相抱?上面削圓,刨得溜滑,下面用刀剖開,剖成條條,條條傘開(傘把這名稱,就是這麼來的),震懾雞們,就看條條了。有了這傘把,牧起雞來,便省了很多力氣。見雞偷偷摸摸下田去,把傘把往地上敲,啪啪,啪啪啪,傘把格外響,響得驚心動魄,心驚肉跳,雞們便嚇壞了。我娘打我,都是竹條子,叫筍子吃肉,痛入骨髓;雞們若捱傘把敲了腦殼,哪還有命?雞們聞傘把起響,而抱頭鼠竄,而雞飛雞跳。
保衛稻穀,保衛糧食,余生也晚,未能趕上全民驅趕麻雀時代,想那事情荒唐,想那場面壯觀吧。牧雞以保護社員群眾們的勞動成果,沒有驅雀的場面,卻是個輕鬆活,這活非老幼,即病殘。輕鬆則輕鬆,卻也寂寞甚。青壯挖土去,不剩翁與姑(翁去牧牛,姑去扯草),小哥哥當了打柴的樵夫,偌大一個村莊,單你拿着傘把,在那敲地,啪啪啪響,雞鳴村愈靜,把響莊更幽,一傘把敲下去,雞沒嚇着,把自己嚇哭了,嗚哇嗚哇的,哭得好傷心吶,轉過頭來看:哭給誰看?屋簷下沒人,壟上盡是黃澄澄稻穀,也沒人看你哭。
那不哭了吧,哭得沒意思。眼睜睜望太陽轉西,爹和娘不見回來,黃昏的蚊子傾巢出動,轟炸機一般地嗡嗡響,不是在你背上成功偷襲,便是在你臉上攻城略地,麻麻點點,都是紅斑點。懶得拍蚊子了,找一個門檻,找一處門背後,呼嚕呼嚕,睡得如一袋土豆萎地—回想起來,那時節,我真如骨子與肉都散亂了的一袋土豆。華燈上了堂屋好久,星星入夜乘涼許久,才感覺我這袋土豆被人提起,提到屋裏,扔在板櫈上。我娘回家了。
雞呢?雞早進塒了—非我牧雞,是雞牧我了。
我牧牛歲月蠻長,我牧雞日子很短。牧雞不是大老爺的活,只在盛夏或春秋,牧過一、兩個季節。不過,牧雞成生產隊一門工種,一直都有的。多半是老奶奶們,小半是我等小把戲。老奶奶記三、五個工分,我等記一、兩個工分。三、五歲時候,我便自食其力,勞動致富了。致甚富?致一口飯吧(一碗飯,是不可能的)。
牧牛郎還有吧,牧羊女還有吧,可否還有少年操着傘把,守護着稻花香,守護着遙遠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