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頁 > 文化 > 正文

蟲 爺

時間:2016-10-03 17:48:50來源:大公網

  文|白頭翁

  藍二爺不在旗,跟正藍旗、鑲藍旗一點不沾邊,藍二爺正宗的膠東海洋人,祖上有沒有點名氣無考,近幾十年在京城「蟲圈」裏提藍二爺,知道的人不少。京城有句老話兒:「京城四城,東貴西富,中城翡翠珠寶,南城魚木花草。」也有一說:「東城的鴿子朝陽的蟲,宣武的字畫西城紅。」朝陽的蟲自古京城有名兒。現行北京城最大的玩蟲之地還在朝陽,沒事到十裏河走走,一溜一溜賣蟲玩蟲的,生人往裏一走,還真有種的劉姥姥走進大觀園的感受。

  十裏河蟲市是蟲的天地,除了蟈蟈,油葫蘆、蟋蟀、金鐘四大名蟲外,還有竹蛉、黃蛉、紮嘴、甩翅、草黃、「棺材頭」、琴弦,有些蟲名,外行圈外的人聽不懂,但玩蟲的都清楚,有的「蟲爺」閉着眼,品着茶能聽出二三十種蟲鳴,那叫工夫。三裏河蟲市一個月就能賣出十萬條蟲,說出來嚇您一跳。藍二爺撇撇嘴,好日子一個月買進賣出的少說也有二十萬蟲!

  藍二爺家祖上不是玩蟲的,早年的確是跟着鑲藍旗的王爺進的京,沾着鑲藍旗的光,他家祖上燒了高香,攬下了一樁一本萬利的好生意。冬天在紫禁城外的護城河裏鑿冰,鑿成一張炕席那麼大,拿釘耙拉着拖到地窨子裏,碼好摞好,地窨子門上掛着半尺厚的皮包棉門簾,然後就淨等着宮裏府裏用冰了,尤其到了三伏酷暑,熱暑難熬,藍家祖上忙得一天要淌三斤汗,拉着架子車,拉着冰一路小跑着往宮裏送冰。但藍家心甘情願,用他們藍家老爺子的話說,我聽見每滴汗珠砸在地上,都是銀子碰銀子發出的悅耳聲。藍家老爺子至死沒說一塊冰三伏天賣到宮裏多少錢,只是聽說道光爺在宮裏吃一顆茶雞蛋貴到三十兩銀子!可能藍家那時候就改姓藍了,因為我曾去煙台市海洋縣查無此姓。藍老爺子發家有道。

  但沒有鐵桿莊稼,鑲藍旗的王爺犯了事,正黃旗的爺手下接了那攤活,藍老爺子一頭撞在石碑上,還住了三年大牢,出來一看又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藍老爺子富過,更重要的是窮過,他不回他膠東,他說京城這地方哪兒的銀子都沒膝深,就看你彎腰不彎腰。藍老爺子是京城第一代的「北漂」。真沒有餓死的「老家賊」。有一天閒得無聊也窮得無奈的藍老爺子,路過朝陽門箭樓門洞子,發現這兒竟然是一片蟲世界。趴着人背,擠着人頭往裏一瞧,藍老爺子有些發懵了,那罐裏「亮相」的不就是老家的油葫蘆嗎?聽起來那聲嘶嘶啞啞,劈劈拉拉,像病重的老人,一嗓子煙酒腔。藍老爺子讓人一把拎出圈外,讓人指着訓,土鱉、土麅子,再胡說八道就搶圓了扇你,那是陳大爺的「靠山虎」,唱的一口「銅錘花臉的純淨腔」。藍老爺子讓人噴了一臉又腥又臭的吐沫星子,一點不火,一點不急,拿袖管使勁擦擦臉,臉上笑得像九月的菊花。他問人家這小蟲值幾文錢?人家甩下一句話,把他鎮得目瞪口呆,兩眼發直,五兩銀子!一個油葫蘆值五兩銀子?他使勁掐掐自己的人中。

  第二天,藍老爺子二話不說,扛起鋪蓋卷回老家,他們老家這種油葫蘆一抓一把,一掃一簸箕。

  就這麼陰差陽錯,被吐一臉吐沫星子換來了藍老爺子的蟲生涯。

  藍老爺子聰明心靈,又能吃苦耐勞,穿着一雙踢死牛的雙梁鞋,一天一夜能跑八十多里山路。為聽蛐蛐叫,聽油葫蘆叫,他真的曾經「頭懸樑錐刺股」,聽着聽着就漸漸入神了,看着看着就慢慢入圍了。一開始藍老爺子還是往蟲市上送蟲,漸漸地摸出門道,藍老爺子開始給王爺府、貝勒府上送猛蟲,藍老爺子伺候八旗主子有經驗,輕車熟路。

  十年後,藍老爺子竟成了京城一「蟲精」,那時候不興稱「蟲爺」。鬥蛐蛐時,藍老爺子被請到「鬥缸」前,俯身一瞧,北京人土話稱一瞜,這一瞜就能看出兩隻蟋蟀的分量,不論個大個小,體重不差分毫,一個等量級的稱之為匹對。蛐蛐場上有類似天秤的稱子,把藍老爺子看過的蛐蛐放上一稱,分毫不差,從未走過眼,那得多大功夫?外國拳擊運動員要按體重分級,體現公平公正,其實中國從北宋開始鬥蟋蟀就稱重分類,藍老爺子還有一大本事是聽,一溜蛐蛐罐中的蛐蛐都在叫,藍老爺子屏住氣,拿通透了的細竹筒,對準細聽,能聽出哪個罐裏蛐蛐在奮起,哪個罐裏的蛐蛐在憂鬱,哪個罐裏的蛐蛐在鬧食兒,哪個罐裏的蛐蛐在「拔份」。把拔份的蛐蛐請上來鬥,十場八勝,藍老爺子不愧為「蟲精」。那聽一耳朵就是錢。世上沒有白聽的戲,藍老爺子也從不白聽蛐蛐叫。

  藍老爺子曾給睿親王爺府中送去一隻油葫蘆,傳出來的賞錢是十兩白花花的雪花銀。一頭▉比人/畀人▉高的大騾子都賣不了這個價。原來那頭金殼油頭青面虎爪的油葫蘆一叫,睿親王那麼大的王爺府無論有多少人說話,多少鳥在唱,多少蟲在鳴,全都讓這油葫蘆的叫聲唱蓋了,亮嗓但不尖脆,渾厚又不低沉,嘶啞但卻猶如甕中擊金,那隻油葫蘆一唱,全府上下都鴉雀無聲,連王爺高懸的畫眉都不敢唱了。藍老爺蟲精,他現場講,那油葫蘆哪聲唱的像京劇中的銅錘花臉,哪聲又像燕門老生。

  藍老爺子在蟲圈裏開始稱爺了。

  他又跑到京城外的順義種葫蘆。他是秋送蛐蛐,冬送蟈蟈,都是八旗爺們愛玩的。玩蟈蟈有講究,首先那裝蟈蟈葫蘆就有尊卑高下。好蟈蟈葫蘆拿出來桌上一亮,神器般燦燦然,尖底圓頭,厚皮細腰,那顏色油光鋥亮,像是每日千摸萬磨的紫檀木佛珠,葫蘆口一圈金包玉的圈口,輕輕擰下葫蘆蓋,都是和田玉鑲的,講究的葫蘆上金鏨玉雕有名人名畫,名題名刻,真正的工藝品。王爺們坐下喝酒吃飯,哪兒有上來就推杯論盞的?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穿着皮袍子還覺得不暖和,提着暖爐帶着暖袖,這功夫從懷裏輕輕拿出葫蘆往桌上一放,讓人眼前一亮,然後是此起彼落的蟈蟈唱,清脆、明快,婉轉、細潤、水靈、新鮮,像清泉流水,像雨後鳳鳴,酒沒斟就醉了。北風怒號,滴水成冰,一片肅殺,能親耳聽見蟈蟈的鳴叫豈非夢中?這功夫,輕輕擰開葫蘆蓋,一隻翠綠翠綠,碧綠碧綠的大蟈蟈挺胸昂頭,甩着長長的紫鬚,一身碧綠透亮的身妝,輕輕舞動着翅膀,白亮亮的腹胸,晃動着黑亮亮的眼睛,瞪眼觀瞻這外面的世界。那蟈蟈真美,真帥,真神仙。難怪王爺們喜,王爺們愛,那是精靈。

  到了藍二爺那代時,他們家玩蟲子的傳統就斷了,他爹正式被收編到街道供銷社賣草繩子、竹簍子去了,連糧食都統購統銷,也沒人敢玩蟲了,到處都在「除四害」,鬧「總路線」,大煉鋼鐵,蟲也無影無蹤了,那東西真精靈,一看形勢不好,找都找不見了。藍二爺少年時玩過蛐蛐,秋後蛐蛐聲起手拎着一個細紗網改製的蛐蛐籠子,帶着蛐蛐罩子,拿着手電去朝陽區六裏屯一帶逮蛐蛐,晚上逮,白天鬥,玩得也是翻天覆地的。打擂台式的鬥法讓孩子們着迷,他們常常忘記做作業。小蟲有大樂,其實藍二爺他爹才是大玩家,但他從來不看他們小孩玩的那一套,他曾經訓藍二爺說,好好念書,瞎鼓搗那些小蟲幹什麼?不務正業!你們玩的那叫「瞎蟲」,「臭嘴」,根本不入流。據說藍二爺他爹利害,從野地裏走過,光側耳聽聽兩旁的蛐蛐叫,就能判斷那蛐蛐是老杠還是嫩茬?是養着玩還是養着賣?其實藍二爺他爹才是真正的不務正業,無正業可務,閒得無聊。活了一輩子從來沒工作,游手好閒。文革中街道把他定位資產階級封建主義的殘渣餘孽,地富反壞右歸為壞分子。掛着大白牌子從胡同南口遊鬥到胡同北口。他家殘存的一些「蟲貨」,蟈蟈葫蘆蛐蛐罐全都被徹底砸爛,藍二爺看見他爹深更半夜拚命地抽泣,以為他被鬥得想不開,一問方知,他爹心疼那些寶貝葫蘆和蛐蛐罐,把藍二爺氣得差點大義滅親去街道革委會檢舉他。

  後來藍二爺才知道他爹痛不欲生的是他們藍家的傳家寶被「哢嚓」一下毀了。那是一對從睿親王府中傳下來的宋鈞瓷蛐蛐罐,是藍天青雲飄彩瓷的,款是寶玉殿溫廂宮,口是紫紅袖圈的六瓣葵花形。藍二爺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爹輕蔑地說,不就一個蛐蛐罐嗎?他爹氣得一揮手把鼻涕眼淚撇了他滿臉,那是絕世珍寶,當初睿親王爺進京時,明朝皇宮大總管為保命從皇宮裏盜出來獻上去的,值多少錢?沒價!說個大概?夠給你娶三房姨太太的。老傢伙資產階級糜爛思想真夠根深蒂固的。

  藍二爺跟蟲似乎無緣,不再沾邊。六八年去山西侯馬接隊,七四年困退回京,全家靠老太太胡同口賣冰棍支撐着苦日子,三分錢一根紅果冰棍,賣十根掙一分錢,藍二爺他爹被折騰得腦溢血,偏癱。

  藍二爺二話不說,自己動手攢了輛平板三輪,當板爺練腿,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北京的平板三輪不拉腳,只拉貨。後又練攤,當倒爺,跑單幫,賣舊貨,以次充好,蒙人,拉黑牛。

  藍二爺點背。

  幹什麼什麼發青,賣什麼什麼發黴。一家人餓得早晚兩頓棒子麵糊糊。藍二爺他爹餓得再也無「雅士高傑」風度了。讓藍二爺用板車拉上他,月亮一上西山就奔東郊、北郊,老爺子還是厲害,閉着眼,一聲不吭聽蛐蛐叫,聽着聽着會一睜眼,說這隻不錯,藍二爺就跳下板車去逮。藍二爺又吃上祖宗飯了。再後來,藍家父子就跑延慶、順義、燕山、塞上,用藍老爺子的話說,弄回些好種!

  北京開始有人鬥蛐蛐了,藍家的蛐蛐也賣到五元錢一隻了。鬥蛐蛐都說是押寶,看好!外人叫賭博,其實非也,是作廣告,宣傳,定貨。

  藍家有一絕活,據說現在在圈裏也傳開了,點藥。點的什麼藥藍家不說,行家不說,玩蟲的都不說。但藍家的藥是自配的。

  讓選出來的蛐蛐靜靜地呆一會兒,行話叫沉沉,然後用一根又細又長的「蛐蛐苗」,其實就是龍爪草蘸上配好的藥,輕輕地,精準地點上在蟋蟀的嘴裏,看得見,蟋蟀的嘴裂開在吸吮着晶瑩透明的藥汁,它的感覺很好,喝得很暢,像男人在喝酒。點藥的度要拿捏的極準,藍二爺他爹不但是玩家也是行家、專家、方家。然後把蛐蛐罐輕輕地蓋好,屋裏安靜得彷彿半夜進了墳地。再打時,那蟲竟像霸王擺擂,兩根又長又硬的長鬚,分左右橫掃,齜牙咧嘴向人示兇,亮出一對紫黑色的虎牙,大腿騷躁得不時重重踢起。連叫聲都變了,變得雄渾,粗壯,有力,藍二爺他爹說過,沒有放▉蔫/薦▉屁的猛將,猛張飛、憨李逵、竇爾敦、哪個不是一聲喝似晴天雷?藍家玩蟲有理論。

  那蟲一進場,主動尋戰,齜牙咧嘴,咆哮鼓噪就衝向對方,那才叫殺得難分難解,殺得翻天覆地,殺得幾進幾出,殺得人仰馬翻,殺得丟盔解甲,直殺得分不出伯仲絕不下戰場。用藍二爺的話說,老子就是死,也是死在陣前馬下!讓人看得提心吊膽,心驚肉跳。

  藍二爺有了名,連山東老客都找藍家進蟲,藍二爺不知不覺又走回到老藍家的「蟲路」上,全家去延慶種葫蘆,去唐山燒蛐蛐罐,配蟋蟀,養油葫蘆,飼蟈蟈。藍二爺只管挑好種精心飼養,精心選配,優勝劣汰,藍二爺曾哈哈大大笑,我只做好人,幫人選妻娶媳,一代強過一代。

  前年剛過完臘八,正值天氣大寒,滴水成冰。藍二爺在北海公園仿膳飯店吃火鍋。懷裏的蟈蟈叫的真歡,唱得正美,趕巧鄰桌有一圈老外,讓蟈蟈唱得飯都不吃了,非要看看這是什麼在叫?初開始老外還認為是答錄機裏放音樂呢。藍二爺不瞄老外,但那桌過來一位中國人,說是一個北歐國家的財長,請藍二爺開面,讓外國人見識見識。藍二爺端出北京王爺的派頭,用手指頭勾一下,僅一下,表示招呼人,然後欠欠身,抬抬屁股,其實屁股還沒離開椅子呢,老外都圍好坐好了,藍二爺才端端莊莊的從羔皮坎肩裏取出葫蘆,那葫蘆油光水滑,呈醬黃色,上有描金點翠的紅花綠葉,洛陽牡丹,擰口是玉石鏇的,瞧着那麼小巧玲瓏,那麼寶貝可愛,等擰開葫蘆,其鳴唱之聲仍在繞樑的翡翠蟈蟈一出場,滿場皆驚,外面狂風怒吼,殘雪凍冰,桌上竟然有這麼個活生生寶具,翠綠翠綠,背上金燦燦的響翅,兩根又細又長左右擺動的長鬚,自己顯示漢白玉般的肚皮,兩隻琥珀般的眼睛燦燦生光,有意無意亮出兩顆紫玉般的牙齒,前面四隻腿半弓半立,後面兩隻大腿半彈半曲,那蟈蟈突然亮起自己翠綠翠綠的翅膀,有節奏地搧動起來,「嘓嘓嘓」地叫起來,立時彷彿有春風吹來,如春風洗面,春風滿懷,春意盎然。那幾位北歐老外的藍眼全部都看成綠眼,什麼叫大跌眼鏡?藍二爺說那位財長一連推了三次眼鏡,都說洋鬼子看戲傻眼,藍二爺說其實是洋鬼子看蟈蟈傻眼。老外留下一句話,看熊貓稀奇,但看中國蟈蟈更稀奇,自他以外從沒見過冬天裏的蟈蟈。

  藍二爺終於混成「蟲爺」了。

  (白頭翁,作家、記者、學者、教授,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數百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有多部作品被國家圖書館和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 )

最新要聞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