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過最遠的地方是供銷社,這在同齡的老太太裏已是奇跡。外婆披着偏襟黑布衫,扭着小腳,無論颳風下雨,不管天寒地熱,堅持一天一遍,彷彿這是她生活中的一種儀式。為此,媽媽沒少抱怨,怕她出意外。由於外婆的一意孤行,這抱怨裏厭煩和氣惱的成分逐漸增多。
她去供銷社,有時懷揣一個酒瓶子,打半瓶醬油,有時買一兩塊果子,用手絹裹好,塞進貼身褂子的口袋。或者,就是在櫃枱前站一站,望一望,就回來了。那些果子是買給我和妹妹的,確切地說,是給我的,妹妹如果在場,也會分到一杯羹。
外婆掀開一層褂子,又掀開一層褂子,摸到貼身的第三層,掏出鼓鼓囊囊的手絹,一個角一個角地打開,露出一層草紙,打開草紙,一塊桃酥浮現,或者是一塊牛舌餅,這是小時候鄉村最奢侈的食品。外婆先用手端着,讓我看一眼,再遞給我。這時,外婆的目光慈愛而明亮,在我虎嚥狼吞時,她默默靠在門旮旯,也不說話。她很少安靜地坐到炕沿上。
外婆不來我家,就去隔壁的太外婆家,人家忙人家的,她就那麼站着,人家冷淡她也不覺,她原本也不會聊天。到了飯點,她就扭着小腳回家給舅舅做飯去了。一進家,又會遭到舅舅的斥責。但我知道舅舅是個孝子,外婆給我的果子,大多是舅舅買給她的。外婆好像不會生氣,只是被媽媽、舅舅訓斥得不耐煩時,才會很沒底氣地反駁一句,而後,依舊我行我素。
有人看到,一個狂風大作的初冬裏,外婆前傾着身子,向供銷社方向挺進,遠遠看去,就像是被風颳過來的一件舊衣衫。一個雪花飛舞的日子裏,媽媽擔心外婆的炕不熱,跑去看,卻只見鎖頭看家。她滿嘴牢騷地四處找,在太外婆家的炕沿上找到了她。媽媽嚷道:「你就不怕摔倒嗎?摔壞了怎麼辦?」出了太外婆家,媽媽的話已近乎羞辱,她咬着牙說:「你不覺得人家討厭你嗎?」即使這樣也不能激怒外婆。
我知道,隔壁的太外婆,太外婆同院的一個叔伯外婆,隔壁的隔壁的大妗子,這些老太太們,一輩子沒走出過院子,甚至都不知道供銷社在哪兒。相比之下,外婆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但她們並不羨慕外婆,她們不屑、也不解地問,成天在外面跑,有啥意思呢?萬一摔倒了怎麼辦呢?但外婆從沒摔倒過。
外婆十九歲從柏各莊農場嫁到小鎮,嫁給大她二十歲的外公。外公參加過軍閥的部隊,還在鎮上當過巡警,解放後一落千丈,靠給人家挑水為生。外公這麼窮,為啥還娶了這麼年輕的妻子?媽媽說:「你沒看見,你外婆有點傻嗎?」
一九七六年地震那天,外婆睡不着,她搖着蒲扇,睜着眼睛。轟隆一聲,房頂塌了下來,好在是草房。外婆扒拉開臉上的草,蒲扇還在搖,她自言自語:「這麼快就天亮了?」媽媽不只一次說起這事,在她憤怒的時候,在她高興的時候,都說。外婆總是笑着否定:「哪有這事,哪有這事?」媽媽就用另一件事去佐證。一次,外婆和幾個社員坐馬車下地,忽然馬驚了,馬車翻進了路邊的溝裏,還好溝裏沒水。外婆第一個爬出來,爬出來的第一句話是:「我的瓢呢,我的瓢呢?」然後,滿地找瓢。只有提到這件事,外婆才真會生氣,彷彿這事刺傷了她的尊嚴,也或許是真冤枉了她。
舅舅快四十歲了還沒成家,這令媽媽心急如焚,連我都跟着着急。但我們談論此事,外婆沉默不語,神態安詳,好像是在談論別人的兒子。我覺得,外婆不是傻,她只是沒心沒肺,但沒心沒肺的外婆,卻被一件小事深深刺痛了。那個冬天,大白天的,外婆放在炕席下的七十多塊錢被偷了,外婆嚎啕大哭,媽媽、舅舅萬分驚愕,七十塊錢,至於嘛?再說,外婆也不是離錢近的人,甚至對錢都沒有概念。但那次嚎啕,外婆彷彿把一輩子的委屈都哭出來了。我想起太外婆的話,如果有個兒媳婦,外婆還會自己打醬油嗎?還能到外面跑嗎?不知這是太外婆的看法,還是外婆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她應該得到的,一輩子沒得到,她不想失去的,卻一下子失去了。
那個冬天特別冷,村裏接連有老人熬不住,走了。不久,外婆患了感冒,夜裏轉成肺炎,凌晨就去世了。人們都說,外婆有福、命好,沒遭罪。街上再不見外婆奔跑的身影。是的,我覺得外婆是在奔跑,雖然她腳小,她跑不起來,但她也絕不會磨磨蹭蹭,彷彿有什麼急事,其實她什麼事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