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華托作品《小丑吉爾》\作者供圖

　　最近在香港看了一場法國藝術家布菲（Bernard Buffet，又譯：畢費）的個展「無盡丑角」，其中一幅以馬戲團小丑為主題的畫作，令我印象深刻。背景是熾烈的紅色，畫幅正中有一位瘦長臉的小丑，面部線條如刀刻一般冷且硬，神情哀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暖色調的背景與畫中人的幽怨神情對照來看，反差鮮明且張力十足。

　　小丑是這位表現主義藝術家時常描摹的意象。畫作的內容及構圖相仿：在單色背景的映襯下，畫中人通常紅鼻頭、粗眉毛，瘦長面孔佔去畫布大半。小丑的衣飾花哨鮮艷，目光卻空洞渙散，他們面對觀者，卻無意與觀者溝通。畫家透過這系列畫作中的意象與色彩，營造出一種疏離的、幽怨的氛圍，與我們慣常想像中幽默諧趣的小丑形象相去甚遠。

　　布菲並非唯一一位喜畫小丑的畫家，秀拉（Georges Seurat，又譯：修拉）、吐魯斯（Henri de Toulouse-Lautrec，又譯：圖盧茲）以及畢卡索（Pablo Picasso）等，都時常以小丑或馬戲團等入題創作。秀拉一生中最後一幅作品《馬戲》，描繪的正是眾人圍坐觀看馬戲表演的刺激場面。

　　法國畫家秀拉僅僅活了三十一歲，因此，稱這幅《馬戲》為藝術家的晚期作品，其實並不算妥當。作畫者本人並不清楚自己即將離世，不然也不會留下這樣一幅未完成的作品。不過，在這幅作品中，我們已能見出秀拉在畫法上的新嘗試。這些嘗試，令到秀拉其人其作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後世抽象藝術的先導。

　　《馬戲》創作於一八九一年，正逢世紀之交，歐洲畫壇處在多元混雜的狀態中，表現主義和立體主義等影響二十世紀現當代藝術的繪畫流派開始醞釀。

　　《馬戲》沿襲秀拉慣用的點彩畫派技法，唯構圖上不刻意突出空間感及透視效果，與後來的立體主義等人推崇的扁平化畫面效果相若。而與畫家早前作品如《大碗島上的星期日下午》以及《馬戲團遊行》相比，這幅畫多用線條（尤其是曲線），且畫中人的身體不再僵硬刻板，而是生動活潑且極富曲線美。畫中僅紅、白、黃、藍四色，線條與線條之間、色塊與色塊之間的交流與對撞，與後世抽象主義畫家的作品在表意及抒情方法上亦不謀而合。

　　《馬戲》一畫滿是繽紛熱鬧，畫中丑角要麼咧嘴大笑，要麼頻翻筋斗，哪會像布菲畫中人那樣苦着臉。可是，我們別忘了，小丑這一形象最具張力的地方便在於台上與台下的不同狀態。秀拉畫中的小丑在台上，為取悅觀眾而不得不扮出興奮歡喜的樣子；而當那些丑角走下舞台，卸了妝，則可能會像華托（Jean-Antoine Watteau）畫作《小丑吉爾》那樣，低首垂目，茫然不知所措。

　　《小丑吉爾》是這位十八世紀法國畫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這位洛可可風格的擁躉，不單喜歡▉畫一／劃一（一致）▉些衣着華貴的男女以及情慾滿溢的愛情故事，還時常以喜劇角色入畫，這或許要歸因於他的導師Claude Gillot對這一題材的熱衷。在Gillot的影響下，華托開始關注所謂的「即興面具喜劇」，並將劇中角色在畫布上呈現出來。

　　即興喜劇是十七、十八世紀流行於法國的一種戲劇樣式，常在市井街巷演出，且演出者通常沒有劇本，興之所至，自在發揮。劇中有不少角色，有人能言會道，有人沉默寡言，而那個名為皮埃羅的小丑，顯然屬於後者。

　　皮埃羅是個哀傷的小丑，頻繁出現在即興喜劇作品中，也是《小丑吉爾》的主人公。正如華托在作品中呈現的那樣，皮埃羅時常身穿寬大的白色衣衫，有時戴帽子，有時只是簡單戴着黑色頭套。

　　這個角色有些蠢笨，因此時常被人嘲笑，華托畫中描摹的場面，正是皮埃羅被其餘四位即興演員取笑調侃的場景。被邊緣化、被輕視的丑角，卻衣着精緻，在畫中佔據相當醒目的位置，而這個丑角明明身處人群中，卻顯出一副孤單游離的神情。明與暗之間，光鮮與落寞之間的反差，正是華托此畫最耐人尋味之處。

　　這個白色衣衫的小丑，時常出現在華托作品中。若我們對照畫家生平，再進一步思考，或許他是想借這丑角，解釋自己乃至世上眾人悲喜交集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