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人民文學出版社於本月出版的《這樣你就不會迷路》\作者供圖

　　因一個遺失的電話本，一對情侶闖入了讓．達拉加納的生活，他們說的話亦真亦假，身份撲朔迷離，他們手中有一份陳年卷宗，夾着達拉加納七歲時的照片，卷宗中那些人的名字，打開了達拉加納幾十年都不願再觸摸的記憶之門。

　　這是二○一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在中篇小說《這樣你就不會迷路》中呈現的小說開篇，在莫迪亞諾時空交錯的小說迷局中，鮮有人能不迷路。

　　讀莫迪亞諾，要足夠耐心，要習慣他的節奏，習慣他從一個迷局走向另一個迷局，習慣他在尋找中的尋找，習慣他沒有結尾的結尾，習慣他留下的一個又一個懸案，當然還要習慣在文中一次又一次的迷路。莫迪亞諾通過尋找、調查、回憶和探索，在不斷的時光轉換中呈現逝去的歲月，探尋過往的身份，他以忘記書寫記憶，以迷失書寫清醒。

　　在《暗店街》中，他書寫了一個失憶的偵探找尋自我的過程；在《緩刑》中，他描寫了一個身處迷局中的小男孩看到的恍惚迷離的生活；而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新近出版的這本《這樣你就不會迷路》中，則描寫了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作家重新尋找逝去記憶的心路旅程。

　　在莫迪亞諾的很多作品中，他都隱去了答案，導致主人公失憶的痛苦往事，只能憑藉讀者的想像在千絲萬縷的線索之中慢慢串聯。莫迪亞諾式的尋找，表面上影射着他被冷落拋棄，找不到安全感的童年，但在「小我」書寫的背後，卻隱藏着一個與時代緊密相連的「大我」。

　　透過個人的命運，他呈現出的是戰爭留在人們心中的陰影，他以個體的失憶書寫着民族難以磨滅的歷史記憶。

　　在該書中，莫迪亞諾同樣沒有言明，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使主人公讓．達拉加納失去了對過往的記憶。四十多年前的記憶暗影，十五年前與一些舊人的短暫相逢，以及今日隱約閃現的記憶中斷點，令近乎過去了半個世紀的真相呼之欲出。在接近真相之際，莫迪亞諾戛然停筆。主人公在童年階段究竟遭遇了什麼，以致選擇性失憶；又是怎樣刻骨的傷害，令他在近半個世紀之後，仍然不能走出那重心裏陰影；那個與他相依相伴的安妮．阿特斯朗又是何許人，她因何而入獄，此時遠去何方，這一切終究還是個謎團。對於一個當年只有七、八歲的孩子而言，成人的世界太過複雜，他無法明白安妮眼角流下的那一滴眼淚背後可能深藏的沉重，就如同《緩刑》中的那個小男孩，不明白阿妮為什麼會整夜哭泣一般，「他們」當年更不會懂得在這兩個女人淚水的背後，也隱藏着時代的悲鳴。

　　小說開篇引用着名小說家司湯達（Stendhal）的句子：「我無法給出事實，我只能呈現事實的陰面。」在書中，我們能明顯的感覺到迷漫的陰暗氣息，首先主人公讓．達拉加納性格孤僻，他有意逃離人群，煩躁且孤獨，在沒有丟失電話本之前他始終躲避着他人、躲避着過往；電話本的撿拾者抑或偷竊者，就像是一對命運輸迴的幽靈，令人心生疑慮；而達拉加納尋訪的托爾斯泰爾、佩蘭．德拉拉、知情的老醫生又都言詞閃爍；就連十五年前驚鴻一現的安妮．阿特斯朗同樣不願觸及過往，她當年不辭而別成了隱秘的忌諱。書中偶有提及達拉加納的父母，但始終沒有一個「正面的特寫」，他們沒有名字、沒有面孔、沒有語言、沒有身份，有的只是帶給達拉加納一段不堪回首、幾盡失憶的過往。

　　書中同時也有溫暖的成分，但這種溫暖也僅僅是透過記憶中僅存的一些片斷體現出來，它來自安妮，她是幼時的達拉加納僅僅能抓住的一點可憐的依靠，歷經半個世紀後，達拉加納還要追隨她留在自己心中的影子，為自己定位。在書中我看到了「達拉加納」的慈悲，儘管安妮知道一切真相，即使答案曾經近在咫尺，他也不忍讓安妮回憶痛苦往事。世事再經十五年歲月發酵，他甚至想用為數不多的稿費買下安妮曾經居住過的房子，用螺絲刀、撬棍掀開真相的閥門。他在心中深切的懷念着安妮，懷念着他們在一起時短暫的溫暖歲月。

　　「這樣你就不會迷路」，安妮的聲音穿夢而來，或許是吧，紛繁多羈絆的人間，哪怕心中還殘存一點點溫暖，也會照亮雙眸，這樣就不會迷路。

　　莫迪亞諾的尋找，涉及法國整整一代人的記憶與身份認知，是戰後多變動盪的生活造成了人們彼此間的錯位與迷失。不論尋找者如何在時光中搜集關於自己與他人的吉光片羽，都難以串聯還原成曾經在場有血有肉的人，但正是這種個體的模糊、混淆與迷失，構成了一個時代的影像。

　　莫迪亞諾的筆猶如時光中的望遠鏡，他再現了法國二戰前後真實卻又迷離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