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康斯塔伯作品《平津磨坊》 作者供圖
上周五晚,香港管弦樂團新樂季揭幕音樂會,請來馬友友演出中國當代作品《度》。或許是擔心觀眾只聽一首不過癮,《度》之前,馬友友與樂團合作了德伏扎克(Antonín Dvorák)一首短作品《寂靜的森林》。該曲原本是四手聯彈鋼琴組曲中的一首,後經作曲家本人改編為大提琴與樂團合奏的版本。大提琴音色低回婉轉,將晨早樹林中光影斑駁、寂靜安寧的場景描畫得格外傳神。
曲中安寧又帶些憂傷的意味,不免讓人想到英國畫家康斯塔伯(John Constable)筆下的林間風景。康斯塔伯是十九世紀英國知名風景畫家,與另一位英國風景畫家泰納(Joseph Mallord-William Turner)同屬一個時代,唯兩人的藝術理念相去甚遠:康斯塔伯中規中矩,通常以寫實的、自然主義的筆法,描畫眼見耳聞的河流草木種種;泰納無疑更劇烈、更不循常理些,不太在乎畫中物件與風景形似與否,而是更關心作畫人情緒及情感的鋪排。
因此,在康斯塔伯畫中,我們幾乎見不到爭鬧的、拉扯的場景,每每是一副平靜簡淡、遠離俗世紛擾的模樣。最常出現在這位風景畫家筆下的意象,除去雲彩與河水之外,恐怕就是那些高矮胖瘦各異的樹了。
康斯塔伯畫樹很仔細,我們如今看他的素描手稿,便會發現他在描畫林間樹木的時候,總是將很多注意力放在樹杈和枝葉等細節上,力求將一枝一葉都依照其原樣呈現出來。不少畫家描畫風景時,筆法固然寫實,呈現出的卻未必是實景。康斯塔伯則不然,他作畫,就是要畫眼前真實所見。他曾經為了描摹畫中小徑旁的草木,向植物學家朋友請教,也曾在《平津磨坊》(Flatford Mill)一畫中,畫上右側樹枝椏被砍去之後留下的碩大疤痕。
五十四歲那年,康斯塔伯出版系列銅版畫集《英國風景》。在該書前言中,他寫道:「藝術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形式,一種是亦步亦趨地追隨前輩的成就,另一種則是從大自然本身覓得精粹。」這位英國畫家初出道時,心儀十七世紀荷蘭黃金美術時期風景畫家作品,其畫作中不乏北方文藝復興流派影響。後來,因對出生並成長的地方認識漸深,康斯塔伯觀察周遭風景愈見細緻,故而他的畫作在今天的觀者眼中,幾乎可以被視作彼時彼處地方誌的有益補充。
電影《Mr. Turner》中,有一處描述皇家美術學院展覽的場景,令人印象深刻。當時,泰納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而他的競爭對手康斯塔伯則在展覽揭幕前最後一刻還在不停改動自己的作品。的確,康斯塔伯前半生雖說創作眾多,卻並未得到足夠的認同,直至到五十多歲才入選皇家美術學院成員。有趣的是,這位英國畫家描摹本國風景人情的作品,卻在法國備受歡迎。他的筆法與構圖種種,甚至影響了巴比松畫派(Barbizon School)乃至稍晚些印象派畫家的創作風格。
以盧梭(Théodore Rousseau)和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為代表的巴比松畫派,活躍在十九世紀三十至七十年代。當時,一群年輕畫家因不滿守舊的、注重人像而輕視風景的巴黎畫壇,搬去巴黎郊區一條名為巴比松的村落。村子正位於楓丹白露森林入口處,盧梭等人的作品中常常出現形態及樣貌各異的樹,也便不足為奇。
與康斯塔伯畫中的恬淡從容不同,法國風景畫家盧梭畫中的風景,時常是沉暗的,帶些神秘、憂傷甚至鬼魅的氣氛。如是摹景方法,與畫家本人的生活經歷很有些關聯。盧梭與他欣賞的康斯塔伯在人生際遇上頗為近似:原本家庭富裕,非要學畫,卻一直不被業界認可,直到晚年才漸獲人知。本以為可以過上一段安閒日子,卻又都經歷親友患病乃至離世的悲劇。康斯塔伯晚年風景畫作,依舊有樹有河流,卻時常顯出落拓乃是陰暗的樣態,想來是受到妻子離世的打擊,對生活本身失了興趣與期待。盧梭卻更想得開些,早年的晦澀壓抑筆法,經過時光淘洗,竟漸趨豐盈平和。你看他晚年那幅《勃朗峰一景》,晴日遠眺,雲也好,草樹與河流也罷,都是玲瓏可愛的,真真做到了如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所說的那樣,「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依舊熱愛生活」。
所謂的畫樹,不外是畫人畫生活,只是表意含蓄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