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稱我父親為「愛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不記得；我記得的是，直到他們雙雙退休，都已經是六、七十歲的人了，跟人介紹父親時，她還是這樣稱呼。有時候我想：都年紀一大把了，還「愛人愛人」的，不覺得肉麻嗎？眼下他們都是九十開外了，我悄然發現母親不再稱呼父親「愛人」了，可她在談及我的妻子與我的兒媳的時候，還是喜歡稱她們為「你愛人」、「藻藻愛人」。

　　儘管我覺得有些肉麻，甚至還有些妒忌，但他們真是十分少見的一對愛人。

　　我小時候，母親在小城裏的稅務所工作，父親在城郊一所農村中學任教。平時父親很少回家，大都是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一早上返校。那時候全家人的晚飯跟絕大多數人家一樣，就是稀飯加蘿蔔或者鹹菜之類。父親看到桌上的稀飯，常常會蹙起眉頭：「又是稀飯，半夜裏肚子咕咕咕的，怎麼能夠捱到天亮？」每當這時候，母親便會對他說：「那你到街上吃一碗麵怎麼樣？」一般這時候，父親會轉向我和我的哥哥問：「你們誰跟我一起上街吃碗麵？」

　　當然，父親也不是每個星期都回家，因為內地農村學校的老師需要輪流「護校」，每兩三個月就要輪到一次。這時候，母親會在安排好我們兄弟姊妹四人的生活之後，趕到父親的學校，去陪同他也幫助他處理一些日常生活瑣事。

　　一九八五年，母親突發蛛網膜下腔出血，情況十分嚴重，曾經昏迷了一個星期左右。在搶救之後，她撿回了一條性命。在住院期間，她住在一個六人大病房裏，大病房裏人來人往十分嘈雜，母親希望能夠換一個人少一些和清淨一些的小房間。為此，父親找到了院長，並在院長表示愛莫能助的情況下，突然雙膝跪地，懇請他予以特別關心。而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不善言辭，同時也是很有些孤傲、很少向人低頭的人。而此時讓他低下頭來的，我以為只能是他對母親的愛。

　　大約在一九九九年，父親做了前列腺手術，術後需要加強照顧，我和哥哥、姐夫輪流值夜。儘管有我們，可母親還是在父親病床邊架設了一張單人床，整夜陪伴在父親的身邊。那時候母親已經是七十開外的人了。為什麼她不願離開他？我能想到的是，她牽掛着他，一時不見心裏就不踏實。

　　眼下我的父母已經到了生活能力逐漸衰退、需要兒女照顧的階段，母親更要倚賴輪椅。當母親坐在輪椅上眺望門外的時候，父親通常會躺在另一側的床上陪伴她。而母親有時也會將目光移回室內，看上父親一兩眼。她的眼睛已經不再透亮與明澈，而是有些迷蒙和渾濁，但是，她的目光是溫柔的，帶有淡淡的又是永恆的感情。這感情是記掛、關心，當然更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