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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姚文冬

時間:2016-09-09 03:15:58來源:大公網

  四叔不是我親叔,他是大叔的弟弟,而大叔是我父親的朋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寒假,我遵父命,去大叔兄弟幾個開的糕點作坊打工。

  大叔負責跑外,趕集送貨,四叔在家製作,是師傅。我被安排烤爐,所以我跟四叔在一起的時間長。晚間,爐火停了,我們到屋外透氣,四叔就教我武術,我很驚喜,那年代,我依然沉浸在電影《少林寺》的餘溫裏。四叔竟然是拜過武師的,他教我打拳,還有摔跤的要領,招招都很實用。一天,我按照四叔教的套路,從背後一個冷不防,就把他摔倒在地。我以為他會誇我厲害,但他從地上爬起來,沉着臉說:「習武的人不興這樣的。」當時,我沒聽懂他的意思。

  他一天教我一招,為了牢記,我還用文字把那些招式描述出來,記在日記裏。寫日記時,我暗稱他為師傅。這個師傅,不是指他教我烤爐,好像也不光是他教我練武。寫下這個詞時,我心裏泛起暖暖的情愫。

  我能看出,他和大叔關係不融洽,兩人經常拌嘴,但點到為止,頗為隱忍。大叔閉嘴不言時,說明他已惱到極點,是不屑再說了;而四叔,粗重的鼻息說明他很不服。有一次,這隱忍被撕破了。年關時節,糕點旺銷,大叔主張坐等客戶,四叔則主張繼續送貨上門,他認為,如果別的作坊依然送貨上門,而我們坐等,就會失去老客戶。看得出,大叔並非不通此理,卻像是故意和四叔唱反調,以顯示他是當家人。那次四叔很執拗,他喝令夥計們裝車,次日他要親自去送貨,夥計們一個也沒動。四叔被冷場,似乎並不氣餒,他叫我說:「別人不去,咱爺倆去,裝車吧。」很有把握的口氣,這讓我好為難。我是同情、支持四叔的,可我不願捲入他們兄弟的紛爭,何況我又是衝着大叔的面子,怎好得罪大叔?於是我也沒動。四叔徹底泄了氣。

  第二天,他蔫了許多,悶聲不語地只顧幹活。事後,我曾想過,假如那次我聽四叔的話,和他一起闖出去,那個家庭作坊的格局,或者說四叔的地位,是否會改變呢?

  寒假後,我離開了那裏。一天放學回家,聽父親說,在鎮上的小酒館,四叔和幾個外村混混幹了一仗。我很興奮,我知道四叔的武藝不差,收拾幾個混混不在話下,那場面一定很精彩。我按捺不住,讓父親詳細說說。但父親說,四叔不但被打趴下了,還尿了褲子。怎麼會這樣?據說,四叔的解釋是,那天實在喝得太多了,身子一動就摔倒了,當時也確實憋着泡尿,內急難忍,索性就尿在褲子裏了。我十分沮喪。

  第二年,大年二十九,我提着兩盒點心去看四叔,他很高興,帶我到院子裏放鞭炮,還要留我吃飯,灶裏燉肉的香氣直往鼻子裏鑽。我們正在興頭上時,村裏一個做運輸的人來找四叔,說有一批貨要加急送到廣州,長途路遠,得兩個司機輪換開車,但年關了去哪裏僱人?他央求四叔幫忙跑一趟。我一聽羨慕得要命,廣州啊廣州!一直嚮往遠方的我甚至產生了向四叔提出要帶我一起去的幻覺。但是,四叔的眉頭倏然一皺,猶豫了一瞬,也就幾秒鐘吧,然後說:「行,走吧。」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把帶鞘的短刀,穿上棉大衣就跟那人走了。

  多少年後,我常在外奔波,知道了旅途的辛苦,也眼見或聽聞那些長途司機的辛苦,甚至危險,才明白了當初四叔那眉頭一皺的苦衷,何況,那又是家家團圓平安過年的節骨眼呢?於是更欽佩他的義氣,尤其是他把刀掖入腰裏的動作,讓我感受到「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即使是他被人打尿褲子的糗事,我也漸漸明白,人在非常時期,會發生許多常理所不能解釋的變數。那時,四叔一定想,寧可挨一頓揍,也要酣暢淋漓地尿出來,那樣的選擇,會是何等快意?除此之外,他給我的所有印象,彷彿都是隱忍。

  關於四叔,我只能回憶這些,因為此後不久我就離開了小鎮。這幾十年間,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他身患癌症,英年早逝了。四叔的名字在小鎮消失了,如同一片葉子落入河水,無響也無波。偶爾,我想起這些與他有關的零星記憶,我失望地發現,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些貌似平凡的事,至今,我依然難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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