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小學和初中時,學校還沒有開始要求上晚自習,下午放學了,也沒有什麼家庭作業,小書包朝家一扔就出去瘋了。到哪瘋呢?全憑一時興起,有到村外摘野果吃的,有到河堤摸魚撈蝦的,也有在一個小夥伴家玩家家遊戲的。光顧瘋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飯或睡覺。一次,天上掛滿星,月牙亮晶晶,我還沒有回家。俺爹俺媽呢?開始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了,出門大聲喊話。這種喊話就是今天所說的尋人或者找人,是伸長脖子,放開喉嚨,滿村吆喝,尋找一時見不着的人回家。一個村子人口三四千,房子上千間,草堆一垛垛,樹林一片片,溝也有,河也有,隱身的地方很多,上哪尋去?俺媽從家門出來,先是在家門口喊我一聲,見沒有動靜,就離開家門到遠處喊。俺媽提高嗓門喊:「小巴—回家吃飯了!」小巴也就是今天人們說的寶寶。小巴是誰?我不是有名字嗎?老師在作業本上都寫好多年了,媽怎麼不跟老師一樣喊我的學名或者大名呢?那時上邊不搞計劃生育,誰家沒有幾個小巴?這些小巴都一骨碌出來怎麼辦?不過,俺媽喊我時她從來沒有這個擔心。那次我在一個小夥伴家正在玩捉迷藏,滿頭滿臉都是汗,我一聽到那「小巴」的聲音,就知道是俺媽尋我回家吃晚飯,或回家睡覺了,於是我條件反射似的從小夥伴的遊戲裏退出,氣喘吁吁跑到俺媽跟前,跟着俺媽回家了。
俺爹愛黏小紙牌,也就是玩牌時愛用二指寬的撲克牌,一拿起那二指寬的小紙牌俺爹就忘記回家吃飯了,俺媽讓我出來尋俺爹,我一開始也是站在家門伸長了脖子,放開喉嚨喊。後來,就是由村子的前頭喊到村子的後頭。我的喊聲是:「俺爹來家吃飯了—」聲音拖得長長的,怪怪的。唉,那時凡是小巴誰沒有爹啊?爹的名字在戶口簿上都有好多年了,比我作業本上的名字歷史還長,做爹的都出來怎麼辦呢?我跟那次俺媽喊我時一樣,也沒有這個擔心。那晚,整個小村子黑黑的,全村黑燈瞎火的伸手不見五指,沒一點亮光。我有些害怕,甚至有些絕望,俺爹不知不覺來到我面前了。我沒發現,還要大聲喊,俺爹假裝生氣說:「喊什麼,這不來了。」黑暗裏,我知道是俺爹,又驚又喜,上前抱着俺爹的胳臂就拉他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問:「我沒喊你名字,你怎麼知道是我在喊你?」俺爹摸着我的頭說:「你真傻,誰家大人聽不出自家小巴的聲音?」一個村子,東西路,南北路有好多條,甚至互相交叉,喊人的往往不是一人兩人,而是好多,你在這條路上喊人,他在那條路上喊人,彼此邊喊邊走,說不定就在另一條路上遇着了。車多不礙路,喊人更是這樣,三五個人,甚至十來個人,有男人的喊聲,也有女人的喊聲。有大人的喊聲,也有小孩的喊聲。有粗獷如鐘的喊聲,也有細如蚊蠅的喊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甚至互相疊加,跟二重唱或者多重唱似的,可是到最後絕對不會出現差錯,被喊出來的小孩子,或者大人一定會來到各自的身邊。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俗語講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也就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兩種聲音。小時尋人不用貼啟事,在親情裏,不管你身在何處,哪怕遠在千里,尋人都是不用說出名字的。可是就是這麼富有親情味的喊聲,不知何時已沒了蹤影。如今的一些孩子一個個都宅在家裏不出來了,成了宅孩,就連一些成年人也不用喊了。不論何時何地,即便遠在天涯海角,一個號碼撥過去,對方立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