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嵇康這樣不干預社會事務、一味執著於個人養生的隱士,按說並沒有也不可能對司馬氏的政治事業構成任何威脅,本可以聽之任之,中國古代隱士甚多,也很少聽說有被視為政治犯而遭殺害的;然而司馬昭竟然聽信鍾會的讒言,匆匆舉起了屠刀,弄得嵇康不但無從養生,連性命都丟了。其間的道理何在?這當然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如果執簡馭繁,則注意下列兩點也許就可以明其大略了。
其一,中國古代凡到政局不寧、沒有一個絕對權威的時候,各種政治勢力都會高度重視並全力爭奪人才,要他們為自己服務,至少也不能讓人才被敵對勢力收歸利用。某一重要勢力的領導人如果看好一個高級人才,請你出山相助,往往帶有所謂霸王請客的姿態:你不擁護我就是反對我,不肯吃敬酒就叫你吃罰酒。例如當年曹操召司馬懿出山時就是如此(《晉書.宣帝紀》載:「漢建安六年,郡舉上計掾。魏武帝為司空,聞而辟之。帝(按指司馬懿)知漢運方微,不欲屈節曹氏,辭以風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堅卧不動。及魏武為丞相,又辟為文學掾,敕行者曰:『若復盤桓,便收之。』帝懼而就職。」)到司馬昭時代,雖然司馬氏已經實權在握,即將取代曹魏王朝的意思已經明朗化到路人皆知的程度,但到底還沒有改朝換代,因此爭取人才特別是高級人才仍然是意義重大的要務,而嵇康恰恰就是當時聲譽最高的名士之一。有這樣的身份卻不肯出山效力,問題就相當嚴重了,這正如鍾會所說:「今皇道開明,四海風靡,邊鄙無詭隨之民,街巷無異口之議。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有敗於俗。昔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世說新語.雅量》「嵇中散臨刑東市」條註引《文士傳》)「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晉書.嵇康傳》)鍾會這些讒言的邏輯非常合於司馬昭的霸主思維,於是與世無爭的養生主義者嵇康就一變而為非常危險、非殺不可且持不同政見的重量級人物。
其二,當時又出現了一件突發的呂安事件,嵇康被牽連下獄,又因為呂安寫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給嵇康,造成嵇康、呂安成為政壇上反對派領袖的假象—這樣,嵇康的極端危險性就不單有着理論上的意義,而且具有實踐性的情狀,更加是非死不可了。
呂安曾長期追隨嵇康,其妻徐氏人很漂亮,呂安的流氓哥哥呂巽誘姦了她,於是呂安欲「告巽,遣妻」,作為呂氏兄弟的朋友,嵇康曾經進行過一些調解,但未能解決問題。得寵於司馬昭的呂巽搶先誣告其弟毆打母親,嚴重不孝,於是呂安被捕,稍後又被流放到邊遠地區。這時,精神可能有些錯亂的呂安在發配途中寫了一封長信給嵇康,慷慨激昂地大談政治,似乎他之被捕和流放乃是出於政治上的原因,信中更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扮成一個反政府領袖人物的樣子,結果不僅把自己送上了死路,也嚴重地拖累了嵇康。
司馬昭在殺了嵇康之後大為後悔,可是已經無可挽回了,也不便為之平反。古代的政治家很少有及時認錯的。嵇康被殺以後不久,同嵇康關係最密切的「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舉郡計入洛。文王(司馬昭)引進,問曰:『聞君有箕山之志,何以至此?』對曰:『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世說新語.言語》)向秀接受教訓,不敢再堅持隱士身份、談什麼「箕山之志」了,儘管這樣做是違心的痛苦的。好漢不吃眼前虧,霸主實在是得罪不起。
一位隱於汲縣深山中的高士孫登就對嵇康說過:「今子才多識寡,難乎免於今之世矣。」(《世說新語.棲逸》「嵇康遊於汲郡山中」條註引《文士傳》)嵇康與孫登的交往大約在曹魏甘露年間,離開嵇康被捕下獄已不甚遠了。孫登預言他「難乎免於今之世」,可知其人雖隱於深山,而對於天下大事、對於司馬昭的霸主思維模式,是很了解的。後來唐人牛僧孺評論嵇康,說他「知養生而不知養身」,亦可謂知人。
嵇康的人生態度過於執著,一味高談並踐行他的「養生」之道,卻並不明白在天下紛亂之際如何保全性命。作為隱士,其水準大大低於孫登,而他的人格魅力也正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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