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一生有兩篇著名的文章:《養生論》和《聲無哀樂論》。二論之中《養生論》更為重要,因為在他看來,從事音樂(包括創作、演奏、欣賞)乃是養生的手段。
養生是嵇康生活中的一個基本點,嵇康成年以後的全部活動幾乎全是圍繞着養生來展開的。「養生」原是道家的重要命題,《莊子》內篇有《養生主》,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嵇康談論並躬行養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他之追求個人之心靈與行動的自由跟莊子大體相同,此外又加入了相當數量的道教成分。
晚年嵇康在他那封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寫道:「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遊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捨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嵇康極其看重思想和人身的自由,追求的是健康和長壽,所以他熱衷隱居頤養,高談玄理,又常操雅琴,服食上藥,而厭惡行政事務,不肯當官,也不願意從事其他政治活動。
《養生論》的結論部分寫道:「善養生者則不然也。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強禁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後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然後蒸以靈芝,潤以醴泉,晞以朝陽,綏以五弦,無為自得,體妙心玄,忘歡而後樂足,遺生而後身存。若此以往,恕可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何為其無有哉!」
可見他的養生講兩條,首先是精神方面,謝絕官場名位,不要物質享受,從而保持精神上的和諧,無憂患,無思慮,完全清淨無為;再輔之以若干具體的養生措施,如服用靈芝等特效藥物,曬太陽,操古琴等等。如此則肉體和精神全都美好而玄遠,可以同著名的神仙一樣長壽。
官是絕對不能當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提出,如果出來當官,自己將有「七不堪」、「二甚不可」,只有過草根高人的瀟灑生活才有利於養生。嵇康原有一個中散大夫的頭銜,這在他不算當官,因為這只是一個榮譽性的頭銜,不必做任何事情,無非可以領一份乾薪──嵇康就拿這筆錢來隱居求道。
當權的司馬氏曾經兩次要嵇康出山:第一次是司馬昭徵辟他為自己的屬官,嵇康避地河東,趕緊躲開了;第二次是嵇康的老朋友、「竹林七賢」之一而後來在司馬氏手下任職的山濤(巨源)官職升遷,山濤舉嵇康代其職,於是嵇康先發制人,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信中大講如果自己當官將有種種不堪忍受之事,自己志在養生,不願意同政治發生任何關係。誰觸動他的這條底線都不行,即使是像山濤這樣的摯友也不可以。
《養生論》乃是嵇康的人生哲學、生命哲學。正統的儒家也講人生哲學、生命哲學,但總是以政治社會倫理道德為中心,所謂「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或進入官場為民作主,大濟蒼生,或呆在民間做一個道德標兵──嵇康完全拋棄了儒家這兩條老路,他為自己安排的新路,道家氣息甚濃:遠離官場,不問政治,不要名利,做一個人格獨立、精神自由、幸福長壽的普通人。
如果把嵇康的養生長壽之道歸納為一個字,那就是「和」—「和理日濟」即可「同乎大順」,非常和諧地與天地同步運行,從而達到人生的最高境界。而音樂的本質正在於「和」,養生而須「綏以五弦」的道理正在於此。
嵇康是一位大音樂家,擅長撫琴,據說得到過高人指教,作曲和演奏都具有極高的水準。他幾乎琴不離身,甚至到阮籍家去弔喪時也帶着,直到臨刑前還特別要求彈奏《廣陵散》一曲。嵇康作有《琴賦》,序中強調音樂有助於「導氣養神,宣和情志」,最為養生之要道。
《聲無哀樂論》的主要內容在於闡述「聲無哀樂」的美學理論。嵇康認為純音樂可以使人感動和受益,但沒有什麼教化的作用。他又指出,演奏和欣賞音樂大大有助於養生,讓心靈得到和諧和安寧,演奏琴瑟等高級樂器尤其是如此。
《聲無哀樂論》寫道:「琴瑟之體,間遼而音埤,變希而聲清,以埤音御希變,不虛心靜聽,則不盡清和之極,是以聽靜而心閒也……遊觀於都肆,則目濫而情放;留察於曲度,則思靜而容端。」
撫琴聽琴有助於養生,其物理/生理的機制如此。嵇康琴不離身,固然可以說是一個音樂迷,而更可以說是一位養生迷。
嵇康的哥哥嵇喜在為嵇康所作的傳中寫道:「長而好老、莊之業,恬靜無欲。性好服食,嘗採御上藥……知自厚者所以喪其所生,其求益者必失其性,超然獨達,遂放世事,縱意於塵埃之表」。採集並服食「上藥」,是嵇康養生之道在實踐層面上的又一重要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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