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次長時間坐火車,是從太原到銀川,歷時九個小時。朋友問我,坐那麼長時間的火車,不累、不膩嗎?我說,不,習慣了,因為我每天都「生活」在火車裏,至少八、九個小時。朋友一臉疑惑,開玩笑吧?
還真不是玩笑。
我在一幢辦公樓裏上班,我在三樓,有一條長長的樓道,樓道兩側,分布着一間又一間的辦公室,樓道盡頭是洗手間,門口有淨水機。這樣的布局,像不像火車的一節車廂呢?我坐在其中一間辦公室,每天至少要端坐八個小時,其間會去幾趟洗手間,打幾次開水。這像不像坐火車呢?
早晨,我走進這節「車廂」,坐到我的椅子上,無論有無公事,都不能擅自離開,只在中午去院內的食堂用餐半小時,這是我唯一能呼吸到室外空氣、仰頭看到天空的機會,這又好像火車在某個大站停留時間較長,乘客紛紛下車透氣、舒展身體、抽煙。
起碼從形式上來說,坐班與坐火車別無二致。日復一日,每天就這樣熬過八、九個小時。所以我說,我每天都生活在「火車」裏。因而對真的坐上八、九個小時的火車,一點不適的滋味也沒有。
儘管九個小時的火車,又是硬座,一般人都難以承受,除了累,還覺得單調、枯燥,但是,我覺得與我每天坐班相比,既舒適又有趣。
在辦公室八小時的時光裏,我都是端坐在椅子上,或者偶爾移動到沙發上歇息片刻,或者站起來伸伸胳膊、踢踢腿,或站在窗前,看一眼對面的小學校,操場上有一群孩子,教室裏有另一群孩子。這是我唯一能見到且固定不變的風景。實在悶得慌,就去趟洗手間,因為喝水是上班時最生活化的動作,喝多了,難免多跑幾趟洗手間。我有位朋友曾說過:「我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洗手間,要麼,就是在去洗手間的路上。」這句對如我一樣的坐班族生活的描寫尤其生動。這又使我想到另一個說法,有人說,一個人若是當一輩子獄警,就等於坐了一輩子牢。我舉這個例子,你懂的。
但坐火車真的枯燥嗎?就拿這次西北之行說吧,窗外的風景是移動的,列車駛出太原,耳朵、眼睛,都被注入新奇—路過交城,讓我想起一首歌《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那是當年歌頌領袖的歌曲。哦,這裏是領袖曾出生、戰鬥過的地方啊,不由肅然起敬;又經過文水,自然要想起那位在敵人的鍘刀下喪生的女烈士劉胡蘭,那樣的信仰和壯烈,曾深深感染過我少年的心;又經過一座城市,叫呂梁,耳邊響起郭蘭英的《人說山西好風光》,「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呂梁」,歌曲的旋律自動在耳邊縈繞,那是電影《咱們村裏的年輕人》的插曲,喬羽喬老爺的作品啊。
繼續西行,還要經過無定河。「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陳陶的詩,從唐代一直流傳至今,還演繹出程硯秋的京劇《春閨夢》,原來,戲裏的王恢,就戰死在這無定河邊嗎?他的新婚妻子張氏,夜夜把此地魂牽夢縈。還未曾從戲裏回過神來,火車駛入了戈壁灘。茫茫戈壁,荒原亂石,遠處的天,被騰空而起的風沙胡亂塗抹。一直到進入銀川境內,哦,「塞上江南」美銀川!
這是我在九個小時裏,從車廂裏看到的風景、從遙遠的記憶裏復甦的掌故,它們隨着列車播音員一次次的報站,次第入心入目。雖然我不能下車一一碰觸,但這精神波濤翻湧,可比那所兩層樓的小學好看得多。這樣的九個小時,多養眼。
還養心呢。坐在火車裏,將在外,不受君命,心是安靜的。不會有人打斷我讀書,不會有從天而降的工作任務令我驟然繃緊神經,更不擔心萍水相逢的旅客與我勾心鬥角。雖然車廂內會有些喧囂,車輪的轟隆聲也有些肆無忌憚,但心真的是靜的。那種喧囂是與我無關的,它不但沒能擾亂我的心,甚至也被我的耳朵所忽略了。
相反,鴉雀無聲的辦公樓、寫字間裏,就真的安靜嗎?貌似,一張報紙、一杯茶,游哉閒哉,好像在天堂,其實不然,「要知道,上了班,有事幹忙、累,無事幹,照樣勞心。」這是作家伊北在《上班這件事》裏的切身感受。作為資深上班族,我深以為然,甚至,我覺得,無事可幹,會更累。他又說:「上班對心理的考驗從來不小。即便你坐着讀書看報,假裝沒事,可隨時隨地,都要動腦子,越是沒事的地方,越充滿殺機,閒適的地方人際關係更複雜。」越說越驚心,恨不得馬上逃離。
每次出行,都有朋友叮囑我,路上要小心,尤其是火車上,不要與人起摩擦,時時刻刻防備扒手,彷彿江湖異常兇險。我卻以為,旅途中人,萍水相逢,誰也不想與誰過不去,更多的是客氣、熱情、謙讓,還有舉手間的互助。當然,扒手自然是有的,但稍加防範就可避免。而我每天乘坐的這列辦公樓式的「火車」,就沒有扒手嗎?它偷走的可不僅僅是錢財,而是一個人的青春、銳氣和純粹。人說旅途顛簸,真正的火車是不顛簸的,反倒是那節靜止的「車廂」,平靜之下,暗流湧動,隨時可能會脫軌。
在這樣的「火車」上坐久了,當我坐上了真正的火車,不亞於獄警休假回家享受天倫之樂。所以每年,我都有幾次從這列靜止的「火車」上下來,換乘一列真正的火車,到遠方去,去找回我的青春、勇氣和大自然的原始和古樸。一年八千七百六十個小時,九個小時不長,反而是短之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