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之前,我照過兩次相,一次是百日照,留着哪吒頭,一次是要上小學了,在去照相館的路上跌了一跤,褲子弄髒了,就照了張大腦袋相,戴着紅五星帽子,有點像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潘冬子。這兩次照相,應是鄉村孩子在成長節點上應有的儀式吧。作為家庭的一員,我家的花狗就沒這麼幸運,一張相片八毛錢,誰會捨得花給狗呢?但牠的影像印在我腦子裏,留在我童年的底片上,和我手上被鐮刀砍傷的疤痕一樣頑固。
牠是一條土狗,軟耳朵耷拉着,尾巴翹着,白色的皮毛上有一塊黃,像是開着一朵營養不良的向日葵。花狗沒氣質,智商也低,不像現在的寵物狗比孩子都精,除非我拿着玉米饃邊走邊吃,牠才願意當我的尾巴,更多的時候是找個陰涼處趴下來打盹,如同鄉村人無精打采的日子。
童年的鄉村,家家都養狗,有的人家多達兩三隻。這些土狗一律散養,牠們成群結隊在大街上逡巡,就像散兵游勇,或者肆無忌憚地交配,被小孩子圍觀,被路過的大人一鋤頭砸得嗷嗷叫,夜晚,牠們起哄般的吠叫聲像是挑釁河渠裏的蛙鼓。
牠們有着難以想像的暴脾氣,莫名其妙的,一群土狗就會咬起群架,街道像戰場,塵土飛揚,嗷嗷聲如戰馬嘶鳴,猶如兩支軍隊短兵相接,咬成一團,那真是往死裏咬。不像現在公園裏寵物狗相遇用撕咬表達親昵。狗們咬群架,是分成兩派,還是各自為戰?這個問題我至今沒鬧明白,糊裏糊塗,童年和鄉村就絕塵遠去了。
我家的花狗總是戰敗者,被咬得遍體鱗傷,夾着尾巴嗚嗚着溜回家,牠見到我,就把腦袋耷拉下來,有着沒臉見人的自知之明。如果被我媽看見,牠就會被我媽罵得落花流水,狼狽地逃出屋去,無家可歸了。
那年月的狗和孩子一樣,是不被家長嬌寵溺愛的。
不知道那些土狗為什麼那麼愛咬架,是閒得無聊嗎?就像我們這些渾身補丁的孩子們,一言不合就會撕扯在一起,稍不稱心就動手,但無論打得多麼慘烈,第二天就又玩在了一起。我們甚至故意分成兩派打架,這事常常發生在夜晚。晚飯後,清寂的鄉村百無聊賴,恨不得能撞見個鬼提提神。就相約打架,那可是「真刀真槍」地打。記得有一次,東街的孩子和西街的孩子約好,以胡同為界開戰。我們的子彈是土疙瘩,有的偷偷犯規,用石子、碎磚頭。混戰中,土疙瘩像子彈飛來飛去,有的砸中身體,有的擊中腦袋。那晚,一塊飛來的土疙瘩正好砸中我吶喊的嘴巴,土疙瘩粉碎了,嗆得我彎腰呸呸地吐,這時,一塊碎磚頭不偏不倚砸中我的前額,額頭上鼓起一個雞蛋。
我媽聞訊趕來,大吼一聲,兩軍隨之潰退。她拽着我的胳膊回家,也只是從抽屜裏拿出一瓶紅藥水,抹了抹作罷。究竟是誰暗算了我,她一點也不關心。關心能怎樣,她又不是福爾摩斯。
還有一次,我在胡同裏與比我大兩歲的老四迎面撞上,他眼裏放着兇光,二話不說,一個掃堂腿把我撂倒,又把我提溜起來,摔出去幾米遠,那一刻我想我完了,肯定要被他打死了,這頓捱打得莫名其妙。多年後我腦子裏常常浮現這樣的畫面,一條狗正垂頭走路,迎面撞上另一條兇惡的狗,對視一秒鐘,兇狗鼻子一皺,牙一齜,就撲了上來,逮哪咬哪,直咬得那條弱狗夾着尾巴往家裏逃。
我就是這樣一條弱狗,和我家花狗一樣。我還發現一個奧秘,凡是家貧人弱的人家,養出的狗也軟弱地發傻,而富人家特別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的狗,總是盛氣凌人兇惡無比。比如我媽常常對我說,路過二郎家門口躲遠點。二郎的父親是公社幹部,他家的大黑狗有次從院裏撲出來把我的袖子撕碎了,扣子也捋掉了,要不是隔壁奶奶及時發現,牠肯定得把我吃了。
我小時候體弱,在外面被欺負了,灰頭土臉回家,見到大人也不敢抬頭,因為被大人知道後,非但不被心疼,得不到安慰,反而會被罵不懂事、淘氣、沒出息……很少有家長會將孩子打架升格為大人的戰爭。那樣的家長,會被人譏笑為護犢子,護犢子的家長,是會遭鄰里鄙視的。我媽從不護犢子,她只會罵我不讓她省心。
我們這些孩子,和家裏的土狗一樣,被貧窮的家窮養着。
那個夏天的一個寂靜午後,我躺在過道屋的門板上乘涼,花狗拐着一條腿躡手躡腳地湊過來,蜷縮在我身邊,一條狗腿上的傷口觸目驚心,像是一朵盛開的雞冠花。牠舔着傷口,不時扭頭看我一眼,眼睛裏溢出深深的哀傷。我想,不會是被二郎家的大黑狗咬的吧?牠不會死掉吧?更可怕的是,牠會不會瘋了呢?不怕狗兇,就怕狗瘋,狗瘋了六親不認,咬了人能要命。頃刻,我被巨大的恐懼籠罩,膽戰心驚地起身,趁花狗低頭的剎那,嗖地竄出屋子,倒是把那狗嚇了一跳,牠顫抖抖站起來,哀怨的眼神裏彌散着巨大的疑惑。
不久,我上小學了。有一天中午放學,走到王二家門口,看到一輛破自行車倚靠在電線杆上,自行車上掛着兩個大筐,筐裏胡亂地塞滿了狗。因為空間逼仄,那些狗纏在一起就像是一盆泥鰍。一聲熟悉的嗚嗚聲傳來,我發現我家花狗的腦袋從筐眼裏努力向外掙扎,牠像要對我說什麼,牠居然流淚了。我知道怎麼回事了,村裏又來收狗的了,我家的花狗被賣掉了,牠即將成為別人餐桌上香噴噴的食物。
我撒腿跑回家。我質問母親,為什麼把狗賣掉?母親說,公社要組織打狗隊打狗了,自己賣掉,還能賣幾個錢,被打狗隊幹掉,一分錢也不給。我無言以對,無論賣還是不賣,花狗的厄運臨頭了。我放下書包又往王二家跑,那破自行車已無蹤影,王二媳婦一只手杵着電線杆,一隻手拿笤帚掃身上的狗毛。
我就那樣和花狗生離死別了。土狗命賤,牠的一生再長,也長不過我短暫的童年。花狗被賣掉的第二天,我去給牲口割草,一鐮刀下去,左手拇指就被割開了,我急忙用右手攥住這根手指,血還是汩汩地流。我背起筐就往家跑。到了門口又遲疑了。我不怕痛,只怕給我媽添麻煩,就神差鬼使來到鄰居家,在他家的草棚裏貓着,我幻想,半天的時間血就會停住的,傷口也會愈合的。我想起我家的花狗,就把手指放在嘴裏吮吸,想把血吮乾。我想會的,花狗總是這麼做,牠從沒去過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