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一九七四年春天,大地解凍,萬物復甦,乍暖還寒。一個禮拜天的晚飯後,管文化的朱幹事對我耳語說:「別吱聲,跟我來。」見他那神秘的樣子,不知又搞什麼鬼。朱幹事是個樂天派,看人總是瞇縫着眼,女人似的有些媚氣。這老兄吹拉彈唱樣樣會,模仿起各色人等笑死個人,算是個比較稱職的基層文化幹部。
跟着他三轉兩轉,走進離辦公區較遠的一排營房過道,來到一扇斑駁破舊的門前,費了半天時間,才打開門鎖。進去之後,拉了一下開關燈繩,暗室變得明亮起來。這是一間封存多年的文化器材倉庫,剛打開時,黴味很濃,關上門後,朱幹事說,整理過後好多了。腳跟還沒站穩,就聽到三聲輕輕的敲門聲,朱幹事會意地拉開門,又進來幾位他已約好的人。大家都一臉困惑,不知他約我們來所為何事,他也不解釋,從箱子裏取出一架台式手搖留聲機,擺在條桌上,掀開來插入搖把搖了七八圈,然後放進一張布滿密紋的黑膠唱片,再將裝好唱針的唱頭從支架上提起來,輕輕地放到開始旋轉的唱片的最外層,音樂聲隨之響了起來。
當時聽了哪些曲子,於今記不太清了。回想起來,都是被「文革」貼上毒草標籤、打入冷宮的輕音樂和抒情歌曲,包括上世紀三十年代國產電影插曲以及少量港台電影插曲。其中,最為熟悉的是歌劇《江姐》和《洪湖赤衛隊》唱段,最讓人心顫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電影插曲。這裏所以用「心顫」二字,一是因為這些歌曲久違了,聽來恍如隔世,熟稔而又情怯;二是因為這些歌曲太綿軟,與當時的政治氛圍大相徑庭,聽起來多多少少有些抖,那感覺只能用如臨雷區、噤若寒蟬來形容。要知道,像《夜上海》、《四季歌》、《天涯歌女》之類的歌曲,當年可是絕對禁播、禁唱的,如果被人發現,上綱上線起來,就要吃不了兜着走!由於這些歌曲重新喚醒了我們對傳統文化藝術的美好記憶,因此儘管對「紅色恐怖」仍然心有餘悸,還是如飢似渴地聽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半夜才悄悄散去。
其實,我們的擔心是多餘的。沒過多久,被禁播、禁唱的這些歌曲便一批又一批地響起在大街小巷,文化藝術的春天到來了。後來我想,朱幹事大約是得到了什麼內部消息,或者是嗅到了春天來臨的氣息,否則給他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擅闖雷區的。「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紅樓夢》中人的這兩句詩,用來形容當時的情景,是再恰當也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