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已經過世四年了。
父親愛吃鹹菜。
今天我回憶父親對鹹菜的愛,感到一種鹹鹹的苦,一種被歲月醃製或風乾的味道。也許父親對鹹菜本就不愛,而是在貧困日子裏養成的飲食習慣。
父親是抗戰老兵,參加隊伍之前,是膠東半島一個鄉村裏的貧困孩子。後來他隨着隊伍去抗戰,去渡江,去解放中國,最後流落到皖北一個小城市,成為「南下幹部」。
在我剛有記憶的飯桌上,只有雜糧和北方的鹹菜。不懂事的我們除了飢餓,感受不到生活還有別的。
父親常在桌上講起他小時候關於鹹菜的故事。那故事中,有東北的辣白菜,膠東的鹹蘿蔔和醃芹菜、醬茄子。更為奢侈的是,竟然還有我們一直沒有想像過的鹹帶魚。
爸是這樣描述的:「大砂碗裏放上切好的茄子,上面蓋上切成段的鹹魚,大鐵鍋一蒸,魚味兒都進了茄子,吃起來茄子比魚還香!」還介紹說他小的時候,前村大奶奶家醃製的土豆是如何好吃。
土豆還能醃着吃?這讓我們驚詫,但由於媽媽的阻攔,我們一直未能實踐土豆的醃製。爸的總結語往往是:「只要會醃,什麼鹹菜都好吃!」
活過自然災害時期,接着是「文化大革命」。雖然經濟「瀕臨崩潰邊緣」,但過慣窮日子的百姓,感覺生活還在慢慢好轉,飯桌上有了生鮮。每逢爸爸又回憶起鹹菜,媽總是制止說:「你就不能說點別的?」
好在那時我們生活的城市亳州,是一個醃製鹹菜很豐富的地方。記得老街上有一個叫醬園子的店舖,一走進去就聞到一股沁人肺腑的醬香味。各式各樣的鹹菜,極大地滿足了我們的味覺和父親對鹹菜的懷念。
「醬瓜子」是鮮黃瓜用醬醃成,鹹中帶甜,拌上芝麻油,脆而且香,是父親最為喜愛的。還有「八寶菜」,沒有細數過是否真有八種食材,但花生豆和海石花是每每先挑着吃的。
那時並沒有低鹽的飲食概念,似乎人們也沒有太多關注過血壓與鹽的關係,吃飽尚且奢侈,遑論血壓高低。鹹菜是三餐的忠實伴侶,像醬瓜和八寶菜屬於上品,並不是頓頓都能吃上,因為偏貴。
「文革」後期,父母因不堪動亂,帶我們遷回了老家膠東。老家飲食習慣與皖北相差不多,但鹹菜品種少且重口味,醃鹹菜也像膠東百姓一樣,直來直去,鹹便鹹,辣便辣,沒有亳州口味的曲徑通幽,爸喜愛的醬瓜和八寶菜多年沒有謀面。
在山東上大學時,正是改革開放之初,國家的積貧積弱在大學餐桌上表現得甚為直白,同學們常常是幾個蒜瓣一棵大葱或一塊臭豆腐就打發了碗內的粗雜糧。
一次,在餐桌上驚喜地發現了爸爸最喜愛的「醬瓜子」。趁着周末上街尋到,買了兩斤(那時郵政包裹不能超兩斤),洗淨晾乾,用報紙、塑膠紙層層包了,裝進布袋,縫成包裹,去學校附近的小郵局,遙寄膠東。天天算着時間,想像着爸爸收到時的樣子。
大約一周之後,一個電話將我傳喚至郵政門市部,面容嚴肅的郵政人員告訴說,我的包裹擠壓後滲液,污染了另外的兩個包裹,先讓我備個案,如果人家追究,我將要賠償全部物品。
那之後多天,心中惴惴,不知被污染的包裹裏裝了什麼值錢的玩藝,萬一又是孤品呢?
所幸後來並沒有人追究。我不只一次去郵政門市部詢問,那個原來一臉嚴肅的老職員,看我如此認真,顏色逐漸緩解,告訴說:「那兩個包裹只是外包裝染了點滲跡,內裏並沒有被污染到。」於是,警報解除。
事情雖平息,但我給爸爸寄鹹菜的事卻不脛而走,同學中竊竊議論,一說:「那麼窮呀?家裏鹹菜都沒有?」一說:「寄冒着水的醬瓜,死沉,可值個郵費錢?」還有一說:「要是染了人家的貴重東西,一百斤醬瓜也抵不了帳。」一個晚自習,輔導員還以此警示同學們不要亂郵寄東西,當時坐在下面的我,只感覺臉頰發燙。經這麼一傳揚,連我自己都覺得是件丟臉的事了。
不知當年爸收到醬菜是怎樣的感覺,我也從來沒有問過。
後來,各種各樣的鹹菜多了,餐桌上鹹菜退居二線;再後來,慢慢老去的父親牙齒也掉得差不多了,再也不能咬動醬瓜。當然在他去世之前多年,早已控制飲食不吃鹹菜了。
但鹹菜卻一直被我鍾愛着,上個月去濉溪臨渙鎮,還買了好幾個大大的包瓜。包瓜是當地特產,已有幾百年歷史。挖空的瓜醃製好,內裏裝上各種小鹹菜,罎狀的造型十分討喜。
掀開包瓜上面的蓋,父親最喜愛的各種小鹹菜被結結實實收入囊中,水靈剔透,想着老爸,心中湧上一股苦澀的懷念。
至今,進超市購物,還常在一排排的醬菜前流連。不為吃,只為看見就會想起爸,想起爸的鹹菜經,想起為老爸寄鹹菜的青葱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