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文學巨匠加西亞.馬奎斯(又譯:加西亞.馬爾克斯),無法迴避馬孔多鎮。馬孔多到底是不是一個真實的地名呢?
馬奎斯自己的回答也很魔幻,一如他慣有的風格。他在自傳《活着為了講述》中回憶,離他出生地阿拉卡塔卡不遠的地方有片香蕉園,就叫馬孔多。事到如今,到底真實不真實,恐怕就連馬奎斯也無意澄清。還有這個名字到底有什麼寓意,馬奎斯也從來都是語焉不詳。
相比於真實性和本來意義,顯然馬奎斯更醉心於這個名字詩一般悅耳的讀音。憑他詩人般的直覺,他斷定對於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來說,甚至於對於哥倫比亞史詩般的歷史來說,這個名字,遠比阿拉卡塔卡、巴蘭幾亞、里奧阿查乃至於波哥大等真實地名更有寓意,更適合用於承載哥倫比亞從近乎原始蒙昧的殖民地到現代化轉型的歷史。
無疑,馬奎斯成功了。馬孔多跟馬奎斯一樣,因為文學─遠不只是文學─而將不朽。偉大的作家,閃光點不只在一面,不只是因為那幾部載入史冊且為世人所津津樂道的小說,就是自傳《活着為了講述》,也足夠讓讀者們痴迷的。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該怎麼評價這部自傳呢?最魔幻最小說化的自傳。最真實最大膽的自傳。最傳奇最虛虛實實的自傳。最傳神最恰如其分地把個人奮鬥、家族繁衍和國家歷史緊密結合的自傳。如果要下一個一言以蔽之的斷語,只有一句話:結結實實的現實版「百年孤獨」。
孤獨是馬奎斯的文學主題,也是他家族無法逃脫的天然宿命。孤獨就是生命本身,甚至於是一個關乎人類的共同命題。早在一九八二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時,馬奎斯就發表過着名的演講:拉丁美洲的孤獨。這部自傳,正是馬奎斯畢生孤獨的內心獨白。
馬奎斯注定擁有高處不勝寒式的孤獨人生。外祖父因為決鬥致人死亡而舉家從巴蘭卡斯遷移到陌生的異域阿拉卡塔卡,而在這片新的土地上近乎淘金的夢想,卻從來就沒有實現過,外祖父至死都沒有得到他作為退役上校應得的補償金。母親不顧家人反對,被小提琴和歡快的舞步所誘惑,與不知底細的外來者、小鎮的電報發報員演繹了一場酷似小說《愛在瘟疫蔓延時》(又譯:《霍亂時期的愛情》)一般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終於實現了愛情夢以後,馬奎斯的父母又為動盪的時局、生活的艱辛,為至少十一個孩子的吃飯和生計所苦,不停歇地在不同城鎮進行走馬燈式的漂泊。
要麼寫作,要麼死去。一心想當作家的馬奎斯,面臨着與生俱來的孤獨和困惑。
為了寫作而從大學法律系果斷輟學,永遠也不能面對父母家人不依不饒的「文憑追問」,只能在落落寡歡之際,既想親近父母,又必然逃避家人。走不進又擺不脫的家,成了他終身無法擺脫的惶惑。
為了創作,不能不忍受窮困潦倒的現實。居無定所,有時甚至於食不飽腹,是常有的事。大學時代小說處女作發表在報紙上,竟連買張報紙看自己的作品印成鉛字的模樣,都掏不起腰包。注定要詩窮而後工乎?在另一部非虛構作品集《我不是來演講的》中,馬奎斯披露,《百年孤獨》的初稿完成後,居留墨西哥的他準備將書稿寄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出版社,卻掏不出足夠的郵資,只好先寄出部分書稿,倉促中寄出的卻是書稿的後半部分。出版社編輯在閱讀這後半部書稿後如獲至寶,破例提前預支了部分稿費,才能讓貧困交加的馬奎斯有機會再次寄出《百年孤獨》前半部文稿。
為了創作,他既想遠離政治,又不能不讓政治裹挾。終身在戰爭與和平、獨立與自由、殖民與反殖民、拉丁美洲性與全球性、保守黨與自由黨及共產黨所主宰的歷史浪濤上沉浮。在抗議、槍殺、宵禁、流亡、報社受管制的動盪下讀書、寫作。欲求一張安靜的書桌,其可得乎?
馬奎斯終究又是「百年不孤獨」的。永遠手不釋卷地窮追不捨式閱讀詩歌、西班牙經典文學作品,不知疲倦地為報紙寫作專欄、小說,這簡直就是上天給他布置的作業,是他作為天生作家終身必須完成的課題。
文學人生不孤獨。「四歲時就面色蒼白,若有所思,滿嘴胡言亂語」,「娘胎裏記事,睡夢裏預知」,天生有講故事天賦,自幼心中就構築着馬孔多世界的馬奎斯,有一個酷愛讀書、擅長講故事且好客的超級大家庭,外祖父、外祖母包括家裏那些瘋瘋癲癲的女人們給了他最初的文學滋養。巴蘭幾亞文學小組的夢想追逐,他供職過的報社的主編和同仁、出版社的編輯、活躍於哥倫比亞文壇的作家批評家的交流切磋,尤其是永遠蟄伏於城市咖啡廳的文學前輩和寫作同道不分日夜的深刻探討,無時無刻不在給予他文學的動力。按他所供職過的報紙需要,限時寫作報紙社論、專題報道,甚至於填補天窗臨時創作的短篇小說,都給了馬奎斯最初打磨無敵筆頭釋放才華的機會。
至此,恐怕不能忽略愛情的力量。馬奎斯自稱像難戒煙癮一樣,戒不了女人。美麗多姿的加勒比女人,馬孔多神話般的女人,不只給了他愛的歡樂與痛苦,也給了他必不可少的文學聲援,提供了絕美的創作原型。
魔幻而又現實、史詩一般波瀾壯闊的哥倫比亞當代史,拉丁美洲這片神奇土地天然盛產的作家和文學愛好者,所有這些都令到矢志追求文學使命、終身營造馬孔多奇跡的馬奎斯「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