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修拉畫作《大碗島上的星期日下午》\作者供圖
夏日正酣。本以為天朗氣清會是行山看海的好時候,可陽光太熾烈,晃得人眼暈,只好暫時打消了郊遊或遠足的念頭,躲在空調房裏,從百多年前畫中那些歡鬧或安寧的場景裏,尋得些許樂趣。
說到夏日郊遊,我總會想起法國畫家修拉(Georges Seurat,一八五九年至一八九一年)那幅《大碗島上的星期日下午》。周日午後,逢陽光正好,不濃不淡,親朋故交相伴,去到巴黎近郊的大碗島上,在塞納河畔或坐或立,看草樹繽紛,河上船帆緩緩行過,格外能生出一種安寧愉悅的心境。
乍看起來,《大碗島上的星期日下午》就是這樣一幅安靜平和的作品,歲月無塵,充滿繽紛愜意的生趣。如果我們僅僅將這幅面積約七平方米的大件畫作當成修拉對於歲月靜好的感慨,我們就太不了解這位性情孤僻卻才華橫溢的畫家了。從畫幅右側的翹臀女子,到畫布中央的白衣小女孩再到左側手持釣魚竿的女人,畫中人物看似正沉浸在活潑陽光及景色中,其實各懷心事。看畫人需對於當時巴黎的風貌與人情略作了解之後,才能覺出畫中眾多暗語及隱喻的妙處。
大碗島是巴黎塞納河上的一座小島,如今那裏已是城中富裕人家周末度假的好去處,而在修拉生活的十九世紀下半葉,那座島卻並不像如今這般「純潔」。還記得法國作家莫泊桑曾在一篇名為《周日夜晚》的文章中寫過的一句話——「大碗島上及塞納河畔擠滿了做愛男女」嗎?當時,這座小巧的島嶼,是男女戀人共度良宵的好地方。我們在修拉的畫中,見到那些席地而坐或並肩站立的男女,想必也正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之中。
有大大方方談情說愛的戀人,也不乏偷偷摸摸來幽會甚至拉客的男女。你看畫幅左側那位站立的女子,着橙色衣裙,戴淺黃色小圓帽,帽簷壓得很低,手握一支釣魚竿。常識告訴我們:誰會站着釣魚呢?釣漁人的目光低垂,並未落在魚線或浮標處,可見她此行的目的,不是為河中魚而來,而是為岸上男人而來,頗有一種「願者上鈎」的味道。有趣的是,在法語中,「釣魚」與「犯罪」發音近似,可見畫家試圖藉由「釣魚」這一動作,暗示畫中女子的妓女身份。
修拉對島上人的不滿與奚落,也能從畫幅右下角的猴子那裏看出些端倪。猴子牽在衣着華麗的女子手中,女子站在同樣衣着考究的男子身旁。很顯然,她是一名交際花,周旋在燈紅酒綠之間,依靠男伴的財力及感情幫補,維繫奢華迷醉的生活。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猴子的形象通常與「靈巧」和「福瑞」等褒義詞相關,而在歐洲俗語及諺語中,猴子意味着拙劣的模仿,在法語中,「母猴」一詞甚至被當作妓女的別稱。因此,修拉畫中女子手中牽着的那隻猴子,與她本人虛浮甚至偽善的性情相對照,頗有些象徵意味。在鼓脹着慾望的島上與河畔,畫幅正中衣裝與神態俱純淨的小女孩,是唯一望向觀者的人物,也是唯一未受污染的存在。
誰能想到呢,畫家在這幅表面上安寧愉悅的周末郊遊場景中,埋下眾多小秘密。想來修拉本人的性情應是悶騷又古怪,有話不直說,非得拐幾個彎。十七世紀荷蘭畫家范德內爾(Aert van der Neer,一六○三年至一六七七年)卻不是這樣。他的那些描摹弗蘭德斯鄉間娛樂及消遣場景的作品,從來都是直白灑脫的,格外有種淳樸且自然的美感。
這位荷蘭美術黃金時期的畫家,很喜歡在畫布上呈現鄉間農人冬日溜冰的場景,例如他的其中一幅作品《溜冰人與冬日風景》。溜冰畫作的構圖大多相似:天空佔去畫布三分之二乃至四分之三的篇幅,地面有樹,有冰凍的河水,河上男女老少,三兩成群,有的在溜冰,有的相聚聊天。畫中人的快樂是單純的,畫家用筆也直白。大笑也好,追逐嬉戲或跌倒在冰面上也罷,都是實在的,沒有暗指沒有隱喻,也不存在「言在此意在彼」的複雜心事。人在自然中,心境也自然跟着開闊敞亮起來。
在修拉的畫中,人的身體往往是緊繃的、小心翼翼的,生怕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被周圍人嘲笑,遠不如范德內爾畫中的鄉間農人那般自在。溜冰姿勢不好看如何,衣裝不夠精雅又如何,至少他們不必裝腔作勢,也不必理會他人目光,笑鬧玩樂,全憑自己痛快。
都市生活當真能給人帶來更多愉悅嗎?我看未必吧。在城市生活久了的人們,有誰不曾懷念過小時候物我兩忘的真純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