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頁 > 文化 > 正文

開卷細閱 京城百年舊痕

時間:2016-08-01 03:15:47來源:大公網

  圖:《百年舊痕:趙珩談北京》口述者趙珩,原北京燕山出版社總編輯 網絡圖片

  初夏的一個夜裏,我很愜意地讀完了趙珩口述審訂的《百年舊痕:趙珩談北京》。這本書保持了作者一貫的風格,文辭清雅,節奏紓緩,字裏行間充滿着一種散淡之美。全書三十萬字,三百六十多頁,並不算薄,但寫者緩緩寫來,讀者緩緩讀去,閱讀體驗真是很棒。常聽做出版的朋友把出書稱為「做書」,一本書從作者腦中、筆下,經編輯之手,到讀者手裏、心中,是個「匠活」。「匠活」需用心,我以為,《百年舊痕》是一本用心的書,作者有心,編者亦有心。這讓它脫離了低級趣味,在坊間那些捕風捉影、陳詞濫調的「民國讀本」中脫穎而出。

  尼 三

  《百年舊痕》脫胎於《南方都市報》副刊「名家訪談」欄目連載。趙珩用一年零一個月的時間,和對談者李昶偉一起,以四十五期的專欄篇幅,成就了這本涵括百年風物的書。

  一百年,一本書

  書分為五個部分,內容十分豐富,作者說:「由於採取這種口述漫談的形式,可能整體看來沒有很完善的體系」。這是自謙之言,此書看似漫不經心、信手拈來,細觀卻布局井然,散而不亂。第一部分「引子:京城遺痕」具總論性質,其中,《北京的城與門》對空間北京作了鳥瞰式的介紹,《北京百年變遷的重要階段》以寫意的筆法把時間北京劃為七個階段,每個階段的標誌性事件分別是: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一九一九年的新文化運動、一九二八年北京遷都、一九三七年北平淪陷、一九四九年新政權建立、一九六六年十年「文革」、一九七九年改革開放。

  接下來,以「長安居」、「公共視野」、「餘音繞樑」、「新舊更替」四個篇章,從衣食住行到婚喪嫁娶,從城市規劃到社會交往,從文化娛樂到醫療教育,對這百年間北京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了工筆畫式的描摹。尤令我讚賞的是,書後附有一份長達八頁的人名索引,列出書中涉及的人物近八百個,這在學術書固屬慣例,但在文化讀物中並不多見,透出一份兒老北京的講究,就像書中談到的那些令人懷念的老規矩一樣。

  一個人,一百年

  按作者和編者的初衷,《百年舊痕》盡可能多談別人較少涉及的領域。不過,以我的閱讀經驗而論,書中所談內容有一些不算新鮮。吸引人的是,趙珩將親歷或親聞穿插其間,敘述者與被敘述之事沒有打成兩橛,相反,作者之「我」融入到客觀史事之中,讓冰冷的歷史有了人性的溫度。比如,《北京的醫院》一節講到協和醫院的來歷、梁啟超等名人就醫協和的往事,以及協和醫院保存病歷的過硬功夫等,這些在其他書中也能讀到。但作者在「大路貨」中插播了一段自己的故事:「我出生在協和醫院,林巧稚醫生接生,我出生的小腳丫子在我的病歷裏面還保留着。九十年代協和醫院曾經抽樣一九四七年、一九四八年在協和出生的人進行體檢,給了我自民國三十七年我出生到後來的完整病歷。」於是,一百年歲月的流逝變成了「一個人」的一百年,人情與史景交錯融會,一切都生動起來。

  又如,書中對北京的住房作了很詳細的敘說,讓我們知道,「窮搬家、富搬墳」,「樹小房新畫不古,一看就是內務府」,「先生肥狗胖丫頭」,「拉房纖兒的」這些京城俗語的背後,原來有許多的故事和講究。作者還展示了自家一九四七年的戶籍底檔。「戶主是祖父,大概也就六、七口人,但是傭人卻有七、八個,其中有女傭、男僕、廚子等。僕人住在家裏也要上戶口,有姓名、籍貫、性別、年齡、文化程度,與戶主的關係等,以及有沒有黨派、有沒有槍支,有沒有殘疾,以及兵役狀況等記錄」,透過這一葉故紙,讀者看到的不僅房子,而且是一片屋檐下複雜的人物關係和人際生態,不經意間,歷史的細節被以更豐富的樣貌展示出來。

  書中也講到北京的菜系流變。趙珩說,京味兒菜是幾種飲食習慣的組合:一個是取自滿族人生活習慣的菜餚,還有取自在京回民的生活習慣的清真菜餚和小吃,再加上最早進京的山東魯菜。各地菜系晉京的順序是魯淮川粵,而這個順序背後則是京城權力階層的籍貫變遷,民國以後政界、商界、金融界、教育界的南方人越來越多,從那以後一直到解放初,淮揚菜都是主流;到了五十年代,許多老革命都是四川、湖南人,川、湘菜時尚起來;粵菜進入北京雖然很早,但真正風靡起來,卻是改革開放,港粵之風北漸之後的事了。可見,飯桌上的變遷,並非食客口味好惡這麼簡單,反映的是大時代的政治文化背景。

  捧讀《百年舊痕》,常讓我想起陳寅恪的《寒柳堂記夢未定稿》。陳先生的書以家史融國史,別開生面。趙珩也是世家子弟,家學深厚,耳聞目睹,已足以撐起半部中國近代史。不同之處在於,寒柳堂所記多為大事,《百年舊痕》則從社會生活着筆,對政治變遷、思想風雲等「上層」涉及較少,而是把歷史的「下半截」掰開揉碎,展陳給讀者看。與「上層」之事相比,這些內容自然有些瑣碎,卻很像社會學所謂「默會的知識」,非親歷者不能意會。而一旦被說出,又會撥動聽者的心弦。趙珩在書中說,舊時北京的夜有三種聲音最具代表性,野貓的叫春聲、老人的咳嗽聲和嬰兒的啼哭聲。讀到這裏,一霎時,我感受到了詩意的京城之夜,心中忽生一股淡淡的暖意。看來,真正把書中瑣碎的內容黏連起來的,是作者的胸懷和情懷。

  當代掌故學之典範

  一九四四年冬,瞿兌之在他的《人物風俗制度叢談》序中說,雜家最有益之學「莫如討人物事跡之墜逸,溯風俗制度之變遷」,將近代掌故萃為一編,「大則可以考見時代升降文化遞嬗之跡,小亦足以匡謬正俗,裨益見聞。」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以來,掌故學蔚為大觀,出現了徐一士、謝剛主等大家,《一士類稿》等一批佳作。瞿兌之正是「掌故學」之祭酒。

  這幾年,「民國熱」潮起潮落,民國範兒受到熱捧,成為一時風氣,坊間不乏談掌故或「偽懷舊」之作,曲解舊事炮製「雞湯文」者有之,以古人之杯酒澆今人之塊壘者亦有之,更不乏炒隔夜冷飯,娛人耳目,甚或搜集考之無據甚至少被證偽的野史稗聞,滿足淺薄之徒的獵奇之心。凡此種種,令人嘆息。幸好還有趙珩以及《百年舊痕》這樣的作品,可稱得上當代掌故學的典範之作,或能掃除一些不良空氣。

  掌故最基礎的作用是增廣見聞。比如,書中說,舊時大一點的藥舖,都有自己印的「仿單」。這是一種白底紅字的小方紙片,每味藥一張,上面有藥用植物的小圖,畫着根、莖、葉,文字說明有藥性溫涼寒熱與升降浮沉,還標明用途功效。這些小紙片不僅有普及的作用,還可以用作核對抓藥是否準確的憑據。「仿單」現在早已成了文物,且不說這一做法值得今日之中藥店繼承發揚,至少讓人看到了精緻生活遠去的背影。

  掌故還以歷史之光照進現實,豐富甚至改變着人們的歷史認識,此類例子在書中俯拾皆是。光緒末年,人們遠途出行乘坐火車已經比較普遍,除了逃荒要飯的,一般窮人遠行也開始乘火車了,雖然只買最便宜的車票。「烤鴨」這個詞原來是沒有的,在四十年代以後才開始出現,原先是叫「燒鴨子」,燒鴨子的歷史有二百多年。菜場上,賣豬肉和羊肉的攤子分別叫「豬肉杠子」和「羊肉床子」,這些詞兒現在也消失了。這些內容雖然細小,卻是對歷史最真實的重構,也正是今天談史者十分需要的。如趙珩在書中所言,日本拍的歷史影視劇非常講究,德川時代還是江戶時代,從髮式到服飾,分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影視劇寫老百姓生活的謬誤百出,不要說寫百年前、八十年前、七十年前,就是寫三十年前也漏洞百出,越往前錯誤越多,錯誤率甚至可以達到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九十,那些生活場景都是今天的人臆造的。」他舉例說,過去誰都不會把自己家稱為「府」,而現在的電視裏「×府」的牌子到處可見。另外,「現在我們影視劇中的拜天地最常見的一幕就是父母端坐在桌子兩側,然後儐相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其實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情,這是將幾件事同時進行了。」

  而且,《百年舊痕》對現實的關照遠不止此。比如,趙珩在書中專闢一節談北京的外來人口。舊時的北京,服務業勞動力來源都是外來人口,每個地方勾連着自己的同鄉,保姆業基本來自三河縣,泥瓦匠基本來自寶坻,送水的、送冰的和糞業都來自山東。綢緞莊基本上是山東人經營,而染房大多是山西人開的,一個地區帶動一片的特點持續至今。對此,趙珩總結道:「一個發展中的城市必須是包容的,就像現在的北京人在多少代以前也不見得是北京人,任何一個城市都不是固化和靜止的。城市如同一個盤子,總會流進流出,也會遵循優勝劣汰的法則,不斷地更新它的內涵。」這些話溢出了談古的範圍,說得多麼好啊!

最新要聞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