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酒店裏十幾個人圍在一起，在空調下聚餐，我眼前就會浮現小時伏天裏一家人在樹底下吃飯的情景。

　　那時莊前莊後，堤上堤下，田間地頭都是樹；院前院後，屋前屋後也都是樹。柳樹啦，楊樹啦，刺槐啦，松柏啦，甚至嗅着有一股怪味的椿樹也有，我們把這樹叫做臭椿樹。至於桃樹、梨樹、杏樹什麼的，更是隨處可見。一到夏天，特別是進入三伏天，氣溫猛地竄上來了，那些樹呢？就都跟說好了似的枝繁葉茂，密密匝匝賽着長，遠看就跟憑空支起一把把大傘似的，近看就跟用綠蔭蓋着的大房子似的。正午的太陽跟火球似的，直射過來，遇到那些婆娑的樹，立馬跟沒了招似的，不再發淫威了。原來在樹底下的人兒一點兒不感到伏天太陽的毒辣，也就是一點兒不感到伏天的酷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大樹底下好乘涼。

　　那時正在放暑假的我們，動不動拎張小蓆朝樹底下一放，坐在地上，坐在蓆子上做暑假作業。有時不想做了，乾脆兩腿一伸，躺在樹底下睡覺。「柳庭風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我睡得正香，就聽一陣說話聲：「吃飯嘍。」收工回到家裏的爸爸兩手撐開，把擱在屋裏的一張吃飯桌子搬了出來。哈哈，樹底下吃飯，涼快着哪。我起來，那張桌子就放在我躺着的地方，應該說那個地方正是樹蔭的中央，也是樹蔭最濃密的地方。我瞧着桌子上擺放的好幾個菜，想起做暑假作業時讀到的「蒸炒燜燉焗兩味，粥粉麵飯各三餐。蛋散煎堆油炸角，牛河星洲伴涼菜。」我有些激動，說：「好豐盛。」饑來吃飯睏來眠，誰知爸爸大嘴一咧，吩咐我說：「把櫃子裏的半瓶酒拿來。」那半瓶酒還是昨天爸爸中午喝剩下的。說真的，夏天一口酒下肚，就跟一綹火線穿腸而過，不熱都熱了。可是爸爸管不了這些，照舊伏天要喝幾口白酒。「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忽然一陣微風輕撫我的臉頰，就跟仙女的裙裾掠過來似的，涼爽宜人，還香氣襲人。原來有不少掛果的樹，比如梨啦，桃啦，還有桑葚啦等等都進入成熟期或者採摘期，一個個都發出誘人的甜味或香味。「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這是《詩經．小雅》裏的兩句詩，是說家鄉的桑樹與梓樹是父母所栽，對樹要表示尊敬。那次我們是在桑樹底下吃飯的，我家門前的那棵比碗口還粗的桑樹正好也是爸爸媽媽親手栽的，據說爸爸媽媽在栽那桑樹時還沒有我們兄弟幾個。伏天來了，悶熱難耐，桑葚已經紅得發紫能吃了，我說：「爸爸，那香味兒是從桑樹上飄過來的吧？」爸爸又喝了一口酒，笑着說：「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就說那是酒香。爸爸起來，伸開兩臂，把垂下來的觸着他頭的桑葚摘下。爸爸是不是要用桑葚來做下酒菜？爸爸摘了一個又大又紫的桑葚不塞到自己嘴裏，倒遞到我手裏了。媽媽說：「你想吃，不能自個爬樹摘啊。」一頓飯不知能吃多少時間，待我從桑樹上下來，重新來到桌子邊，媽媽對爸爸說：「把桌子朝東挪挪。」這時桌子的一角已經暴露在太陽底下了。像這樣，一頓飯挪桌子的有三、四次。

　　那時我們家幾間屋前面空空蕩蕩的，沒有院牆擋着，甚至連籬笆都沒有，一覽無餘，盡收眼底。可我們在大樹底下吃飯，哪怕只有一碟老鹹菜來就飯，全家人一點兒不感到難為情，更不怕暴露什麼隱私，光赤着身子，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怎麼吃就怎麼吃，甚至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信口開河，無所顧忌。要是遇到往來的鄰居都要打招呼，比如爸爸正在喝酒，爸爸會說：「來一起喝杯酒啊。」喝過酒，吃飯了，爸爸會說：「來一起吃碗飯啊。」媽媽見到鄰居也是這麼客氣。有一次，我們全家人又在樹底下吃飯，爸爸媽媽見到往來的人都起來打招呼，我呢？只顧低頭吃飯，爸爸說：「你表叔來了，你也不理。」就擰着我的耳朵，罵我是饞貓。表叔說：「小孩子不懂事，家家都這樣。」原來他們家伏天也在樹底下乘涼吃飯，他家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也是只顧吃東西忘了跟人打招呼。

　　大樹底下好乘涼，大樹底下吃飯也是這樣，是我們小時家家戶戶一道亮麗的風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