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兩千餘年封建社會歷史中,漢唐盛世相當耀眼,就像唐代最值得稱道的是貞觀之治一樣,漢代最值得稱道的便是文景之治。文帝、景帝雖以文景並稱,卻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細察二者異同,擇善取之,識弊棄之,以資執政借鑒。
先說漢文帝。
漢文帝臨終遺詔,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朕既不敏,常畏過行以羞先帝之遺德,惟年之久長,懼於不終」。其中「畏」與「懼」二字,更是醒目──不是「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而是「畏」他自己會犯錯誤,「懼」他自己不能善終。他之所以有這樣的「畏」與「懼」,因為他自知「朕既不敏」,與凡夫俗子沒有多大區別,並非真的是上天之子,並非真的受之於天命,並非真的有天生之才,一經登上帝位,就立馬變得高明起來,以己之「不敏」而肩負帝王之任,生怕「羞先帝之遺德」,愧對天下蒼生,始終都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感,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
漢文帝的這種有所畏懼的心態,使他善於自省,嚴於自律。
剛登帝位,便有人進獻千里馬,漢文帝說:「我出行之時,前有鸞旗,後有屬車,日行不過三、五十里,這千里馬用不着啊。」縱觀古今,這種拍馬屁的人,每朝每代都有,這位進獻千里馬的官員,卻把馬屁拍着馬腿上,自討沒趣。好在文帝為人寬厚,給當事者留有餘地,不僅把千里馬退還,還給人家旅途費用。他是對事不對人的,專為此事下詔:「朕不接受貢獻之物,務令全國各地不要前來進獻。」及時制止這種進獻拍馬之風。
漢文帝聽說祭祀祈禱,祠官祝釐,皆歸福於帝,不為百姓,他感到甚是慚愧,說:「以朕這樣的失德之人,獨享神靈的福蔭,而百姓們卻不能分享,這是加重朕的過失。此後祠官在祭祀禱告時,不要再為朕個人祈禱祝福。」漢文帝曾想修一露台,先讓工匠合算成本,得知需要花費一百斤黃金之時便說:「這一百斤黃金,相當於十位『中產階級』家庭財產的總和,我居住着先帝留下的宮室,常懼使它蒙羞,於心不安,還修建露台幹什麼呢。」於是立馬放棄這個念頭。他當皇帝二十三年,「宮室、苑囿、車騎、服御,無所增益」,身穿黑色的粗絲衣服,帷帳不繡花紋,「以示敦樸,為天下先」。而民「有不便」,或修正律法,或減免賦稅,「輒馳以利民」。
漢文帝的這種有所畏懼的心態,使他有氣度納諫,接受他律。
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即以帝王之尊,也難免當局者迷,自己不易看到自己的不足與過失,光靠自省、自律,是遠遠不夠的。漢文帝顯然意識到這一點,他曾下詔,要求群臣「悉思」他的「過失」以及他的「知見之所不及」,並毫無保留地告訴他,要求群臣舉薦「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正、彌補他的過失。秦二世胡亥即位之後,「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參見賈誼《治安策》),為吸取秦二世而亡的教訓,廣開言路,使人無所顧忌地批評朝政,漢文帝專門下詔,廢除了「誹謗罪」與「妖言罪」,其詔曰:「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也。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
知與行並非總是同一的,故有知難行難之辯。能夠做到的未必就能認知,能夠認知的,更未必就能做到。犯顏直諫者難,從諫如流同樣不易。
潁陰侯灌嬰的騎從賈山,曾上書文帝,論述犯顏直諫之難,說君主的威嚴,遠遠超過「雷霆」;君主的權力,遠遠不只「萬鈞」,即使君主「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當臣子的尚且「猶恐懼而不敢自盡」,何況君主「縱欲恣暴、惡聞其過」?然而,君主「不得聞其過,社稷危矣」。明知犯顏直諫之難的賈山又直抒己見,指陳即位之後「節用愛民,平獄緩刑」而使「天下莫不說喜」的漢文帝之過失,批評他剛有良好的開局,就與「豪俊之臣,方正之士……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絕天下之望」,他為此感到痛心;還說如此這般,使有關臣子「修之於家」的品行「壞之於天子之廷」,他為此感到惋惜。賈山在漢文帝的政聲如日中天之時,向他提出了如此尖銳的批評,確乎觸犯了「天顏」,但漢文帝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嘉納其言」,跨越了這一道很容易「掛不住臉」的坎。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