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讀書才知道死在菜市口的戊戌六君子,死得都浩然正氣,像楊銳頭顱落地還兩目圓瞪,鮮血從脖腔中噴出,「血吼丈餘」,後人評「冤憤之氣,千秋尚凜然矣」。劉光第遇難時,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流如湧,無首之軀竟不倒,驚嚇得整個菜市口鴉雀無聲,皆焚香求祥。
譚嗣同押往菜市口一路上在站籠中從容自若,面無苦色。鶴年堂前早已搭好監斬的官棚,監斬官就是大名鼎鼎的當朝軍機大臣剛毅,由剛毅托印驗明正身,朱筆勾絕,斷命斷頭。也就在譚嗣同臨死之際,他突然叫住剛毅,很輕蔑但也很嚴肅地示意,表示臨刑之前還有幾句話要說。剛毅是慈禧忠實爪牙,見此狀忙叫左右帶走譚嗣同,示意快斬,慌亂之中把案台放的朱筆都跌落到地上。譚嗣同向四周微笑一下,大步走向菜市口中央。查剛毅乃清光緒朝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慈禧忠實爪牙,為虎作倀,狐假虎威,橫行霸道。查其下場,一年以後,因八國聯軍進北京,剛毅隨慈禧太后連夜西竄,但八國聯軍要求嚴懲「戰犯禍首名單」中名列第四的就是剛毅。剛毅是個老奸巨猾的官僚,他深知這次「罪責難逃」,就在西竄的路上故意製造了拉肚子,以至於拉稀不止,「痢下如注,瀝瀝不絕」,活活拉死。剛毅不得好死是活該,但他沒讓譚嗣同的江湖朋友大刀王五的連環鬼頭刀削首斷頸,總覺得讓人不解恨。
菜市口殺過多少人,沒有人統計過,但作為京師有名的刑場,斬首斷頭的鮮血浸透黃土,已成為當時京城一大看點。
每逢秋日,被判死刑的罪犯押解出獄,出宣武門押往菜市口,有身份的坐騾馬拉的站籠刑車,沒有身份的則被武裝押送戴枷上鐐,臨終過鬧市。有身份使上「送行」銀子的,劊子手會叫一聲:「爺!我伺候你走,也是吃哪碗飯辦哪樁差,您放心走好。」劊子手上的勁掌握得非常準,斷頭不掉頭,以便於人家家人抬屍,縫上頭落個全屍下葬。要是碰上沒地位沒使銀子的,提刀斬首抬腳蹬屍,一句客氣話都沒有。
當時的菜市口兩旁舖面不少,每逢「出紅差」,街市兩旁都熱鬧非凡。不知為什麼,人們都歡喜看那極其殘酷的一幕,而且都懷着一種看熱鬧的心情聚集起來,懷着極大的興趣喜氣洋洋地欣賞着別人生命的殘酷終止。後來長大了,書看得多了,才知道東西南北中似乎無論在什麼地方中國人都懷着一種極高的興致樂意觀看「出紅差」,像魯迅在《阿Q正傳》中描繪的那樣,像《藥》中說的人血饅頭。起碼在魯迅先生的老家紹興一帶的人看「出紅差」殺人砍頭的興致決不亞於老北京人去菜市口看殺人。
中國的風俗大致一樣,「出紅差」也差不多。「出紅差」時先張貼布告,臨到「出紅差」時臨街的舖店都要在門口放一張條案,上面擺着三碗白酒,有的還放着酒壺,壺嘴朝外,示意送行。舖店講究的還要擺上幾碗蒸菜。犯人可以不停不看,可以不吃不喝,但送人上黃泉路上不能沒有酒沒有菜。在誰家門口渴了酒吃了菜,誰家就積德有報。舖店前要掛紅綢子貼紅對子,像辦喜事一樣。請教過一位知情懂行的老人,答曰:「閻王爺有知會在帳目簿上記下功德。」
魯迅在一九一九年寫的小說《藥》中,說用熱饅頭蘸了剛殺的人的鮮血放在火上烤燒焦了趁熱吃下去可以治癆病。但菜市口丞相胡同裏的那位老人沒這麼說,可能是十里不同俗。但他說過人血是味藥引子是肯定的,是不是像魯迅家鄉人那樣治病就難說了,但菜市口殺人時好像沒見過像華老栓那樣拿上銀洋買人血饅頭的。但老爺子卻證實「出紅差」的一切物件都是「藥」,都是「符」,都能驅邪避魔,治病救命,鎮宅鎮院。「出紅差」也就值錢了,連捆犯人用的麻繩,見了「紅」的死囚穿的囚服,劊子手擦鬼頭刀用的紅抹布,頭上纏的紅裹頭,腰裏繫的紅腰巾,套在鬼頭刀上的紅罩頭,甚至連監斬官驗明正身的朱筆都是搶手的寶,都得花銀子買。那年月,誰家的宅院裏鬧鬼不清淨,誰家出了人命死了人,誰家有人得了久治不愈的麻煩病,誰家讓巫婆神漢指出鬼魂附身,據說求上這些東西無論是掛在院裏挑在樑上,燒成符灰沖水喝了,都能鎮邪去妖,救人一命。傳得活靈活現,甚至說是親身體驗,都說是很靈的。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