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作單位,無論編版,抑或空虛之際,喜歡把音樂盒打開,裏面收藏着許多上世紀的歌,許冠傑、羅文、甄妮……把耳塞戴上,便與身處的現世隔絕了,一人自成一片世界。縱然都是舊歌,也彷彿又回到了年少時光—儘管那樣的少年時代漏洞百出乏善可陳,但隨着那些旋律,趟過幾十年的舊光陰重新回望,又確乎繁花彌天了。
近期,雨水一場接一場,天地一派濕潤之氣,最愛重覆播放的都是陳百強,《偏偏喜歡你》、《今宵多珍重》、《念親恩》、《不》,然後便是那琥珀一樣的《一生何求》。當陳百強用粵語愁腸百結地嘆息:「夢內每點繽紛,一消散那可收……」聽歌的人確乎被什麼東西重擊,情緒上一時緩不過來,簡直失態,一下頹在了原地,也彷彿冷不防被人推進深淵,不借助外力無法自己爬上來,寧可沉迷頹廢。有時,頹廢是另一種力道,將人鋪陳得分外有韌性。我每天就在這種韌性裏堅持疾走、長跑─這種氣喘吁吁的情緒,也是一種無能為力,不可掙扎,什麼也不要做,深陷於生命裏一段最幽暗的時光。
原本平凡的歌,通過粵語的發音,卻也有了另一個層次的昇華,令人感念,嘆息,深深喜歡,久聽不倦。
也是這樣的仲夏,梔子花終於謝了,田畈稻秧新綠,蒿子花開遍每一個角落,一種大面積的潔白襯着青翠遠山的清淡剪影,簡直是一幅幅唐宋長卷,如今回頭看,怎麼美譽都不為過。就是這樣古畫一樣的人世,布穀鳥飛回來了,人間處處綺麗繁華。放學後,獨自一人走在蜿蜒小路上,路也漫長,也疲累,襯得我那樣一條小小破敗的生命,只有隱,何曾顯赫過?喜歡的那個男孩,始終不能與我同路。黃昏的斜陽,把原本單薄的少年身影拉得格外瘦長,一次次,目送他的背影一點點沒入山脊,不見,心裏惆悵無限。多年後,當第一次聽到《一生何求》,任憑怎樣輾轉躊躇,都是不明朗。我們短短一生中,可不就是都陷在了這種「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的窘迫裏?消極的情緒層層推進,中途,忽然一句「夢內每點繽紛,一消散那可收」。便是這樣的時刻,十三、四歲的青葱歲月偏要沉渣泛起—短暫的少年光陰,終於無從交集地流過去。當時年少,天地未開,一切都那麼嶄新鮮姸。多年以後,方才明白,生命正是一點點地從鮮姸走向灰舊。還是曹丕的四言詩蘊藉深遠:「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
是啊,多憂何為?不如「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
良馬、輕裘,說到底,不過是物質層面的殷實富裕,一個人真正的快樂還是內心的豐腴吧。但內心的東西又是無止境的,它注定是一條斷崖路,沒有歸途,不見盡頭,是王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麼看,人生就是一場放逐。
十多年前,得到一本《夏濟安日記》,一夜看完,驚呆於他對於那個女學生的深厚情愫,從未表白,一直困苦難言,憂心輾轉,讀來何等沉痛。這是哥哥,還有一個弟弟。兄弟倆截然不同的性格,相較之哥哥的內斂低調,弟弟顯然過於風流放浪了,婚後出軌不說,近年屢屢爆出早年的N位情人,大約都是些初到異國打拚的女文青,如今也算着作等身的女作家了,某某,以及某某某……後來再聽許冠傑:「空得意目光如麻,誰料金屋變敗瓦。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人比海裏沙,毋用多牽掛。」這些詞,字字如鐵,簡直把他兄弟倆的感情戳得針針滴血。
再後來,第一次聽布拉姆斯大提琴奏鳴曲op.38,會想起豐子愷先生的一句話:「既然不能如願,不如釋然。」憑直覺,這op.38一定是布拉姆斯送給他所愛慕的克拉拉的,情深不壽,幽咽婉轉,迴腸百折,有一根弦始終在同一個音區迴旋徘徊,那分明是心弦吧,總在明月出天山的深夜撥動。
有人文章寫得好,是把自己放進去了,讓世間的離合悲歡在時間軸上慢慢分叉,有如冰底草,鏡中花,水中月,可感,不可觸的,兀自燃燒的,永恆深篤的,清涼溫潤的。
還是我們的《詩經》好,隨時都可以把一個「小我」放進去。「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什麼意思?無非是再也見不到你了,真不想活了;你離開我如此久遠,我的誓約要做也做不了。什麼叫「要做也做不了」呢?就是「夢內每點繽紛,一消散那可收」。什麼也沒有了,一切如煙散,不如靜言思之,所謂困苦過後的掙扎,格外寧靜。
曾在一部小說裏讀到:「愛情如漸步自縊,錯過即生死相隔。」這個譬喻精確恰當。愛就是一種漸漸往死路上奔的過程,彼此錯過,便成生死相隔?
一直記得北村的幾句詩:「夢想的是自己/失望的也是自己/將來像過去一樣/都已冷卻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