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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與深遊/姚文冬

時間:2016-07-23 03:15:49來源:大公網

  讀書與旅行有諸多相似之處,讀書是靈魂在行走,旅行是身心對自然的閱讀。

  董其昌的《畫旨》中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見二者關係親密。電影《金枝玉葉》(Roman Holiday,又譯《羅馬假期》,一九五三年)裏有一句話將二者的關係表述得更是如影隨形:「要麼旅行,要麼讀書,身體和靈魂,必須有一個在路上。」

  一本書可以反覆讀,一個地方可以經常去;而有的書可能一輩子不讀,即便它就在觸手可及之處,有的地方也可以一輩子不去,任它有名山大川、千年古蹟,哪怕它近在咫尺,這也是相似之處。我有位作家朋友,深受西方文學影響,有次我問他,是否讀過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去吧,摩西》(Go Down, Moses),他搖頭說沒有,隨之又補充,他沒看過福克納的任何作品。我先後六次去江南,怎麼也看不夠,每次都經過泰安,卻從沒順道登臨泰山,一個酷愛旅行的人,沒有去過人人趨之若鶩的泰山,奇怪嗎?一點不奇怪,就像有不少讀書人,並沒有讀過《紅樓夢》,這是形式上的相似。

  讀書與旅行最相似之處,我以為是精讀與深遊。

  讀書要精讀,旅行須深遊。所謂精讀,是與淺閱相對應;旅行的深遊,區別於走馬觀花。

  我喜歡一個人旅行,迷戀「獨自眠餐獨自行」那份自憐與暗喜的況味。一個人旅行,避免了組團遊的膚淺,沒有結伴而行的喧囂,說走就走,自己說了算,不被挾持。就像我讀書,總是選在午後,深卧在陽台的藤椅上,一本書,一壺茶,獨享靜謐與喜悅。這樣的選擇,最適合精讀與深遊,能夠沉靜地思索。

  聽說我要去揚州,計劃了六、七天的行程,朋友不以為然,說,一天時間足夠用了,揚州城小,景點集中,那麼多天的時間豈不浪費?還不如多轉幾個城市呢。我笑笑,不作答,他的想法,其實也是以前我的做法,我可不想再走馬觀花了。

  住在揚州,每天不慌不忙起床,細嚼慢嚥用餐,而後蹓蹓躂躂,將瘦西湖、個園、何園這些著名的景點逐個欣賞。人說,遊遍瘦西湖,需要三五個小時,我覺得還是倉促,依然是浮光掠影,是遊不透的。我用一天時間,慢慢走,細細看,把它當作了自家的後花園。然後去個園,園子不大,我將每一叢竹子、每一塊石頭,都細細品味一番。在「竹西佳處」靜靜坐上半天,用心去揣摩那個「佳」字的妙意何在。清晨或傍晚,我在古運河邊散步,融入從小就在畫裏羨慕過的運河人家的煙火裏。有一個慵懶的下午,我一個人在古舊的巷弄裏蹓躂,像一個無所事事的閒人,坐在巷口發呆。這時,我看到一個老人坐在自家門口,聽收音機播的評劇《花為媒》,我驚愕不已─千里之外,居然有人喜歡我的家鄉戲?我許久不願離去,像是陪他聽,心裏卻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究竟是在異鄉,還是仍在故里,莫非,是在夢裏嗎?真想上前搭訕:你聽的,是我的家鄉戲。而終究沒去。老人大概也看到我的奇異狀態,朝我喊了句什麼,我沒聽懂,只朝他會意一笑,他也笑了。我還專門騰出時間,去長江北岸的瓜州鎮,在瓜州古渡默念「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只隔數重山……」揣測着九百多年前王安石的生活與心情,體驗着物是人非的遠古意境。看着這個被詩詞浸潤了千年的古鎮,我想,是什麼吸引了那麼多的文人騷客,流傳了那麼多的詩詞文章呢?站在這片曾被前人生活、遊歷過的土地上,我的心彷彿與地脈接通了,周身的血脈也被打通,那種美妙無法言傳。六、七天的時間,足以使我成為一個準揚州人。也許此生不再來揚州,可揚州已經給了我一個完整的夢,她已是我的夢裏故鄉。

  若在以前,我會輕易落入俗套,將景點匆匆遊完,然後生怕吃虧似的,多走一個地方就多賺一個地方,匆匆離開揚州,再轉遊他處,按圖索驥,進山入園,拍照片、發朋友圈。可那樣,也只會弄個貪多嚼不爛吧?

  回程經過南京,是早晨,預定的火車在晚上,這一天的時間,不足以重複揚州式的深遊。我靈機一動,有了新安排:那些被洶湧的遊人裹挾的景點,一個也不去,一天只做兩件事─上午,泡在南京圖書館,靜靜地讀一本書,儘管南京總統府就在街對面;下午,我來到玄武湖,和那些當地居民一起,沿着湖邊跑步。讀書與跑步,本是我生活的常態,卻沒想到能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城市上演一遍。我還特地在遊船碼頭發呆良久,遙想十二年前,曾帶着年幼的兒子從這裏買票蕩舟湖中,此時,耳邊彷彿又響起兒子好奇而驚恐的呼叫,嘴邊不由漾起笑意,心裏起了幸福的漣漪。

  許多人旅行是過眼不過心,只求三個字:我來過。我讀書也曾如此,書海浩瀚,人生苦短,要讀萬卷書呢,不能不急,結果不是一目十行,就是一知半解,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讀過。若是文學類的書籍尚可,多少會留下一些印象,若是些哲學或古籍之類,往往不能深入,心也沉不下去,只追求數量,像要完成一項任務。

  漸漸知道這樣的讀書方式不可取,於是精讀,每周只讀一本書,一字字讀,一句句品,遇有精彩的段落,還要反覆琢磨,哪怕一天只看十幾頁呢,也要像品嘗美食,嚼細磨碎,既嘗到了美味,又便於消化,轉化成營養,更追求能讀出像和作者面對面交談一樣的境界。這樣將一本書讀下來,不說過目不忘,也會入腦入心。

  余華的小說《活着》,我讀了三遍。第一次讀,是看故事,看得淚流滿面。第二次是重溫,因為那書值得一讀再讀,並讀出了更深一層的東西。第三次讀,甚至又買了新的版本(版權頁上赫然印着「第七十九次」印刷!)如同是看一本新書一樣,這次我拋開爛熟於心的故事,重點品味余華的語言。語言何其精緻、凝練、傳神。書中寫到有慶死了,福根回憶道:「我看着那條彎曲着通向城裏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我腦袋轟了一下,想起了二十年前在承德,余華給我們講課,他曾專門提到這句「像是撒滿了鹽」,那是他的得意之筆。

  而今細細品味這句句子,發現它其實早已融進了我的血液裏。前年秋天的一天,兒子從青島的大學獨自趕赴武漢的公司應聘,那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事件,而同一日,岳父病危躺在床上,妻子已先一步趕赴家裏。兩件大事,哪一件都不容有失。而我因參加一個緊要會議,兩頭都不能顧,有勁沒處使,被動等消息,也許等來的都是好消息,也許正好相反。那是一種怎樣無助的心境?不由在記錄本上順手寫下一句話:「月亮照在沙漠上」,自己都搞不清這話究竟代表了什麼。

  當我重讀《活着》,恍然大悟,余華對我的影響已化骨入血。現在我回憶那年的蒼涼心境,不用想細節,覺得只記得這一句話就夠了。若說讀書與旅行能使人長見識,而精讀與深遊,則使我的人生飽滿、精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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