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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岩漿的遺跡間/吳 捷

時間:2016-07-17 03:15:46來源:大公網

  美國西海岸的華盛頓州、俄勒岡州,東邊都與愛達荷州接壤。愛達荷州的地圖,橫看豎看都像個靴子。豎着看,靠近靴子底部,有個叫「月球環形山」的國家紀念地 (Craters of the Moon National Monument)。我開車途經當地,發現路兩旁的土地顏色忽然變黑,像中國東北的黑土地,有些地方彷彿剛剛翻鬆過的土壤,到處是大塊的黑色土塊。四望茫茫皆是如此,好像置身外星球一樣!這時路邊閃過「月球環形山」的標誌,乾脆繞路過去看個究竟。

  到那裏下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遊客中心問:環形山在哪兒?

  原來月球上的環形山也就是crater,據推測是由火山噴發或流星、隕石撞擊而形成的。在愛達荷州這個偏僻的角落,crater專指火山,但並不只是露出地表的火山,還包括若干與地表齊平的火山口。此地的火山都已休眠,不過,再過不到一千年它們就會甦醒過來。至於我方才看到的大片黑色「土地」,其實是最近噴發過後的岩漿遺跡,也就是岩漿岩。所謂「最近」是地質年代意義上的「最近」,是大約兩千年前最後一次噴發。

  公園修築的小道逶迤穿過North Crater Flow Trail的岩漿岩中間,路邊有幾個小火山錐。其中幾個當初爆發時太猛烈,連火山山體都被炸掉了幾塊,如今只剩高高的黑色柱體,孤零零地東一塊西一塊矗立着。在這小道上,我第一次看清楚了那黑乎乎凝固了的岩漿。伸手戳戳,硬如煤塊。撿起一小塊來看,又輕又硬,在陽光下泛起紫光,但並沒有煤灰那樣的東西沾手。其上有許多許多很小的孔,如一塊黑色海綿,大概是岩漿中的氣泡遺留下來的。可是即使離得這麼近,遍地的岩漿岩猛一看還是像黑土塊;有的也像是老樹的樹皮或粗糙的鱷魚皮,有一環環整齊如小壕溝的紋路;有些地方如同巨大的斷層,像一整塊黑色柏油路面在地震後斷裂的情景;有的地方東一攤西一攤,毫無規律,用不雅的形容詞,如同一坨坨、一條條恐龍或者其他某種大型生物的固體排泄物。

  看小道邊的介紹說,同樣的液體岩漿,根據其流動性的強弱,可以形成任意兩種岩漿岩,分別用兩個夏威夷土語的詞彙命名。一種是Pahoehoe:當岩漿流出地表後,表面硬化成比較光滑的殼,就成了這種條狀、屎橛狀的岩漿岩。(好了,不雅形容詞到此為止。)其下常有岩漿流走後遺留下的洞穴。從這種岩漿岩上能看出當初岩漿流動的軌跡。第二種是(「啊啊」)。為什麼稱作「啊啊」?或許來自人們第一次看到這種岩漿岩時發出的驚嘆聲。我剛才撿起來的小「煤塊」就屬於「啊啊」。「啊啊」形成之初,流動性比較差,所以其上並未能形成硬殼。

  接下來去Inferno Cone,「煉獄錐」,海拔一千八百八十四米。可是此地遊客中心海拔就有一千八百八十米,所以「煉獄錐」看起來不過是大煤堆而已。這是個中型休眠火山,山腳說明:爬上去以後是看不到火山口的,別失望。「煤堆」不高但很陡,而且只有遊人踩出來的一條小道,我走一步滑一下,踏着滿地「啊啊」,好容易爬了上去。山頂是平的,果然不見任何洞口。比較有挑戰性的是接下來要去的Indian Tunnel。

  Indian Tunnel是一個岩漿在地下流過後留下的空管道,後來頂部部分塌陷,才被發現。管理員帶我們幾個遊客步行過去,沿途盡是在North Crater Flow Trail上看到的大塌方、大鱷魚皮、大煤場、大黑「土塊」、竄走八方如草間蛇的大屎橛(咦,剛才不是說不再用不雅形容詞了嗎?),不過在面積和規模上更大,有些地方令人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挖的戰壕。稍遠處是山頂細細一道白雪的山脈,近黑遠白,相襯優雅。那管理員二十來歲,中等身材,紅頭髮,紅棕色絡腮鬍,綠制服,戴着大黑墨鏡和一頂寬邊帽子,很健談卻不張揚囉嗦。說他大學學的是歷史專業,對北美印第安人歷史很感興趣。在起點的時候他讓我們思考:為什麼我們要鑽到熔岩洞裏去?「等會兒我可要向你們要答案哦!」他說。

  為什麼要鑽洞?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地心遊記》裏,脾氣古怪的德國地質學教授、他的侄子和一個嚮導,按照十六世紀一位博物學家兼煉金術士留在羊皮紙上的密碼,從冰島邊緣一座五千英尺高的休眠火山的火山口下到「地心」去探險。前方的Indian Tunnel肯定不能與其媲美,但我只要聽到荒山野嶺、沙漠火山就興奮,探索未知的慾望非常強烈。更何況此地火山只是休眠而已,在巨獸沉睡時在它毛叢中、耳道裏走一圈,不也很有趣嗎?

  走着走着,陸續見到一些頂部塌陷開口的熔岩洞,像一個個大坑。其實我們現在就走在眾多地下管道之上,腳下只有薄脆的一層。有人問管理員地表會否塌陷,他很輕鬆地說:「當然會!這一帶地質活動本來就很不穩定。」然後又安慰我們:「不過,所謂不穩定都是地質年代意義上的,最近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可能都不會有任何變化。」「地質年代」可能沒有「天文數字」那麼令人絕望,但也不是人通過一生的常識能夠理解的久遠。比如,從一個單細胞進化到人(甚至動物的某個精密器官,如大腦、眼球)的過程,幾千萬年、幾億年,那是個什麼概念?

  Indian Tunnel洞口很大卻不深,最多有十米的樣子。《地心遊記》裏的三個探險者帶了羅盤、溫度計、氣壓計、武器、藥箱、三百英尺長的繩梯、夠吃六個月的食物、鐵鍬鐵鎬鐵錘斧子等等。我們只戴了各自的帽子,兩三個人拿了手電,算不上探險,只是獵奇。走下去時是沿着人工修築的梯級,但梯級很快消失,代以尖銳的大石。行走其上,我只是一味心疼我的新鞋鞋底。因為地表的開口很大,所以在洞裏並不覺得暗。有燕子結巢其間,洞壁上長了許多黃綠色的苔蘚。這裏面據說四季恆溫,我穿了短袖,覺得涼爽但不冷。繼續走下去,光線變得昏暗,腳下的路已看不清楚,有人打開了手電。再往裏走,好幾處要手腳並用,爬上爬下。幾個遊客見狀就原路返回了。我想停步觀看洞內四壁,可是站不穩,因為腳下沒有路。真是太妙了,這裏幾千年前曾經奔流過橙紅熾白的岩漿,帶着地獄的高溫!如今這個空管子算不算「岩漿故居」呢?

  這時,紅頭髮管理員向我們要答案了:為什麼來鑽洞?大家都笑而不答。管理員的看法同我相似:「洞」在文學作品裏,總是和精靈、妖魔、神秘、寶藏之類相聯繫。比如《哈克貝里.芬歷險記》,比如《指環王》……所以很多人想來親身體驗一下。我想起自己初中時對凡爾納的科幻小說非常着迷,想成為小說中的科學家,比如《地心遊記》裏的那個地質學家黎登布洛克,當然,脾氣不要那麼怪。所以,那時讀的書雜亂不堪:海洋,動物,植物,地理,天文,科學史……那是個放肆讀書,不必考慮績效的時期,短暫而美麗。

  忽然想起不久前在《國家地理》雜誌上讀過的一篇文章。現在的黃石公園是坐在一個巨大的地下活火山之上,所以園內到處噴煙吐霧,時常還冒出來一個新的地熱泉、來幾場小型地震什麼的,相當熱鬧,其實都是地下的那個大怪物在伸懶腰、打噴嚏。這個地下活火山在過去一千八百萬年間噴發過數次,其間北美大陸板塊又以每年一點八吋的蝸牛速度向西南漂移,於是今天從愛達荷州西南的「靴子跟」往東北延伸一直到懷俄明州西北角的黃石公園,留下了一條三百五十英里長的火山噴發遺跡地帶。在愛達荷州南部的蛇溪(Snake River)平原上,包括「月球環形山」這一帶,盡是岩漿流竄的痕跡。如此看來,此地的黑「土塊」與「啊啊」,和黃石公園的地熱泉、間歇泉等等其實都該算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只不過年紀相差了幾千年到一兩百萬年,有的神出鬼沒,有的閉目養神,有的追跑嬉鬧,有的轉瞬即逝而已。

  最後艱難地鑽過一個從外面看來僅容一人的裂縫,重見天日,遊覽結束。我們圍着管理員問他些閒話。他撓着絡腮鬍子說可能近年會去讀研究生,專攻美國西北部印第安人歷史。我們都祝他夢想成真。

  走回停車場,看到就在這片廣袤無垠、在烈日下滾燙的又黑又硬的岩漿岩上,長滿了一簇簇苔蘚、一叢叢矮小的灌木,灌木上還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即使在「不毛之地」,生命也在蓬勃生長。大漠沙丘邊、獨自開無主的一朵紫色野花,荒涼、猙獰的鹽鹼地裏鑽出的一叢叢灰黃色的灌木,高溫的地熱泉裏的微生物族群……這些無處不在的頑強生命給人謙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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