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前世嗎?」
她略猶豫:「我,年輕時候,我不信。」語氣更緩:「可是,歲月流過,有些事情叫人不知道怎麼解釋。」帶點迷惘:「我不能說相信,也不能說不相信。」
她的答案似乎沒有答案,她的猶豫態度和口氣,卻隱約帶着某些信息。
他幾次提起前世。沒有人聽到他們的對白,如果聽到,就知道他們在討論的是一樁遺憾的故事。
「那個時候,是哪一年了……?」他企圖從她的答案探聽她到底哪一年出世。從言談中,他知道她耿耿於懷。
她一直在意她比他大。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麗,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的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一九八○年,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已經六十六歲,走上前來的男人叫讓.安德烈亞,那年二十七歲。他們的年齡相差近乎四十歲,而且是女大男小,過後,他甘心做她的情人、司機、秘書、傭人。這個年輕男子一直照顧杜拉斯,到她走不動了,連湯匙也拿不住,口水不停地流淌,到她病死,他成為杜拉斯最後的情人。瑪格麗特.杜拉斯,她著名的小說叫《情人》,可是,書中的男主角卻不是這個年輕的情人,而是她自己年輕時候的初戀情人,一個叫李雲泰的中國男人。
他說着杜拉斯的故事,並強調「這不是故事,是真實」。
她的笑容帶着憂傷和感謝。這只是一個特殊的個案。他豈會不明白。她感謝他的痴心。
曾經她也有過「找一個靈魂伴侶」的痴心妄想,歲月教導她,有些花永遠沒法綻放,也有的花開了,結不成果。時間緩緩地流,她把夢想打成一包,在包裹外邊寫上憧憬兩個字,收在心的儲藏室角落裏。憧憬,是永遠不會實現的夢想。
她在餐廳等待早餐,女兒約她早餐,說是有事要和她商量,但是晚上老遲睡清早醒不來的年輕人時間到了人還沒到。
他也在吃早餐,自己一個人,對着游泳池,陽光照射下的池水,波光粼粼,晴藍的天空映在水裏,游泳池變得蔚藍,彷彿相愛的人,互相影響着對方的喜惡。前日辦婚禮的裝飾都收拾乾淨,標榜着美好圓滿的沸沸揚揚掛飾霎時間全消失無蹤。
游泳池恢復原來的清爽樣貌。
上個星期,兒子娶媳婦,就在這泳池邊辦的婚禮。所有的賓客說着祝福話語,不只祝福新人,也包括對他們夫妻的羨慕和讚賞。「結婚三十年了還如此恩愛!真是神仙伴侶,更是朋友之中的模範夫妻,得好好向你們學習。乾杯!」平常不喝酒,那一日特別,喝着,酒的味道有點苦。他們和一對新人一樣,回應一臉笑容,帶着婚宴上每個人都喜悅的表情,後來看照片,那笑像真的一樣,朗朗地闊着嘴巴。誰也看不出來大家心裏在想什麼。
她心裏的掛礙很多,其中一個是他們之間的年齡。幾次重提,後來他忍不住了,問她:「有老咩你?」他總覺得她性格太天真,和她的年齡毫不相符。她回答口氣稍帶感傷:「這一點是你永遠贏不過我的,我比你老。」他好勝,她知道。但在她面前,他姿態略低也不在乎。一個人願意為另一個人低下身段,那是因為愛。她也知道。
聽了這話他不開心,聳聳肩「兩個人之中,總有一個年紀大些,不奇怪。」一副雲淡風輕地不在乎。他而且氣她的在意。每回吃飯喝茶,聊天說話,她的稚氣叫他不相信她比他大。
她沒有回答,只是聽着,不出聲。他的話語在她耳畔,那麼貼近,彷彿聽到他的氣息,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那天晚上,他擁抱了她,她比他矮,臉正好貼在他胸膛,嗅到他身體的味道,聽到他心跳的聲音。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靠近男人了,感覺很陌生,她吃驚的是自己喜歡那溫馨,一種被疼愛的愉悅和動人,卻叫她眼淚突然掉下來。
認識他,知道他年輕,就沒有提防。吃飯喝茶,正常交往,一般朋友都在約吃飯喝茶。也沒有聽到擦出火花的那噼啪聲響,或見到四射的火光;更沒有心裏像發瘋樣的敲鼓重錘。一切自然得像水流,像花開。短信和約會越來越多,聊天的話題越來越貼近私生活,包括家庭。
他們因此聽到彼此對另一半的不滿。這也不奇怪,誰和誰日夜相處數十年,都會不滿。過後她開始提高警惕。但約會時候的快樂卻讓生命得到了表達,延展和綻放。
明明知道結果一定是惆悵,卻拒絕不了過程的甜美。
手機聲響,每天同一時間,他便打電話來。
接?不接?每天都有一刻的猶豫,可她無法抵抗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的快樂。
他問:你相信前世嗎?
不相信。她說。
我相信。他說。我們,是前世相欠。他又說。
她不接話,擁抱事件過後,她不想把感情變成更加複雜。如何保持純粹的友情似乎越來越困難。他不斷在前世這問題上糾纏。說過多次,她不願意接話,可是,今天的電話,他說,「那個時候,我有叫你別等我。」
「那個時候?」她愣了一愣。「哪個時候?」
他在電話那邊繼續說話:「是的,那一年,你先走。」停了一下,把口氣中的缺憾頓了一頓,「可是,我有告訴你,我一定會找你。」他又停一下,再繼續「我也有說,我說,不是,不是說,我是叫你,我有叫你不要等我。」
明知甜言蜜語只在說的時候有效,過後不需要繼續擱放心上。但乍聽時刻,眼淚仍舊禁不住汩汩流。這麼忙碌的他,居然為她編造前世的故事。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難道這真的是前世嗎?
她擦乾眼淚的時候,女兒進來了。裝成沒心事的微笑問有心事模樣的女兒怎麼啦?
女兒直截了當說:「我要離婚。」
她錯愕地望着結婚不到一年的女兒。
「兩個人相處,要包容,要諒解……」她停在這裏,沒法繼續說下去。
當年她要離婚,母親同她說這話,她容忍到今天。
女兒冷靜地搖頭:「媽媽,很難。」
「他,他是好人。」她替女婿找優點,這句亦是實話。
「好人不代表可以一世相處。」女兒清楚自己要什麼。「為什麼要我繼續不快樂的日子?」
「前世相欠。」她突然說。
「沒有前世。」女兒搖頭。又加一句「就算有,也夠了。」
她吃驚。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就算有,也夠了?
當年母親說:「前世相欠的,這一世還了吧。」她就認命地,連嘆息也沒有,只是再也沒有笑容。
現在,她不知道是否要欽佩女兒,或者要相信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