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以來,中國各地方言在充當地區性交際工具的同時,還作為母體,創造、衍生出了豐富多彩的地方文化形態,其中最為直接和重要的就是口彩、禁忌語、隱語、順口溜、諺語、歇後語、謎語、童謠(兒歌)、搖籃曲、民歌、曲藝、戲劇、民間故事、吟誦、祭祀詞等等文學、藝術和民俗事物。可以說,在中國,沒有哪一個地方沒有本地世代相傳的文學藝術和娛樂活動。反過來也可以說,籠統意義上的中華傳統文化,很大程度上是植根於民間土壤深處,留存於社會大眾之中的。
我十七歲以前是在老家(浙江金華的一個小山村)度過的。那時候家裏沒有收音機、電視機,當然更沒有電腦網絡。平時最有意思的文化生活,就是聽大人們講各種武俠英雄、才子佳人、妖魔鬼怪的民間故事。儘管那些故事不知是什麼朝代的,也不知發生在哪裏,但他們竟然都能用本地話流利地講出來。我父親不識字,但他能講《西遊記》、《水滸傳》、《薛仁貴征東》等長篇故事,我腦子裏孫悟空的形象就是從我父親那裏聽來的。對於大人來說,自編自唱的山歌是體力勞動的伴奏,婚喪喜事上的哭唱則是儀式的一部分。我還記得鄰村有個老大爺,只要村裏有紅白事,他就會不請自到,坐在那兒連哭帶唱幾個小時,就像開個人演唱會似的。春節期間,最重要的娛樂活動是看戲。我們老家流行婺劇,以前很多村子都有自己的戲班子,冬天農閒時集中排練,春節期間就在本村和附近村子演出。婺劇用金華話演唱,跟我們老家話差別很大,不過大家基本上能聽懂。對當地老百姓來說,婺劇既是最重要的娛樂方式,實際上也是一種重要的教化途徑,甚至可以說是生活的一部分,通常每個人都能哼幾句。
娛樂也好,教化也好,背後都離不開方言。對於這些不識字、沒「文化」的農民來說,是方言傳遞了來自祖先的聲音和教誨,是方言活躍了他們的文化生活,滋養了他們的精神世界。
不過,「文革」期間,地方民歌、曲藝、戲劇被禁止演唱,全國八億人民八個戲。而傳統京劇也變成了所謂「革命現代京劇」,唱唸都是普通話。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電視機在農村普及,動畫片、電視劇鋪天蓋地,當然清一色都是普通話的,延續了千百年的地方文藝被普通話節目全面取代。沒有人用方言來講故事了,沒有人用方言來唱歌、演戲了,地方文藝的血脈中斷了,在年輕一輩那裏,很多東西似乎從來都未存在過。
方言的倉皇退場,其實不止於文藝或文化領域。在日常生活中,方言的地位、作用和影響同樣在不斷弱化,其結構系統和表達功能也日漸萎縮。拿我自己為例,我離開家鄉快四十年了,方言發音雖然還很地道,但如果要用方言敘述時事話題就難以成句,因為有很多新詞和書面語用方言說不出來。前不久我回老家參加一個座談會,在座的都是同一個鎮的人,但會議從頭到尾都是普通話,甚至到了餐桌上也常常蹦出普通話來。
以前,人們都是用方言交談,用方言講述,用方言演唱,甚至用方言創作。如今,方言只限用於談論最日常生活化或者說最簡單的話題,至於文學藝術,對不起,只能請你看或聽普通話的。問題是有個前提,那就是你得懂普通話。我母親一句普通話也不會說,她看電視就只能看熱鬧。中國人到了美國,第二三代子女文化就被徹底美國化,成為黃皮白心的「香蕉人」。那麼,數以億計只能用方言「生活」,不能用方言「文化」的中國人,應該稱為什麼人呢?
當然,名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怎樣對待這種現象。一種選擇是,把他們的方言也變成普通話,從而使他們的「生活語言」和「文化語言」相一致。另一種選擇是,鼓勵、幫助他們恢復、傳承原有的地方文化,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讓方言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
二○一五年十二月三十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九次集體學習時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要努力從中華民族世世代代形成和積累的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和智慧,延續文化基因,萃取思想精華,展現精神魅力。」傳承、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使命。如本文開頭所言,各地的地方文化、方言文化是傳統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對普通老百姓而言,也是最直接、最生動、最豐富的部分。講傳統文化,不能忽視甚至忘記方言文化。想當年,粵語歌曲風靡全國,一曲《萬里長城永不倒》曾激發了多少中華兒女的民族氣概。作家金宇澄用上海話創作的小說《繁花》深受讀者喜愛,列二○一二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第一名,並獲茅盾文學獎。最近,一些地方(例如上海、浙江台州、福建永安)的幼稚園、小學開始在校園裏組織開展方言童謠傳唱、方言故事演講等活動,學生、家長和社會反響熱烈。內地網絡綜藝節目《十三億分貝》中華方言歌唱大賽已經開播,該節目陣容強大,風格時尚,令人耳目一新。希望這個勢頭能夠保持下去,更希望有關部門順勢而為,給方言文藝些許空間,讓方言把地方文化血脈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