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鱷魚街：布魯諾．舒爾茨小說全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今年四月出版　　作者供圖

　　布魯諾．舒爾茨是名副其實打通了繪畫與寫作邊界的藝術家，儘管其留存於世的作品僅僅二十餘萬字，卻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學領域獨特、不可被替代的地位。他的作品既有卡夫卡、普魯斯特這些文學大家隱約的影子，又有着自己獨特而鮮明的風格，在超驗的圖紙上，他能憑藉想像，構建出一個流光溢彩、色彩斑斕、虛實交融的世界。

　　在五十年的生命光陰中，舒爾茨僅留下了兩部短篇集《鱷魚街》、《沙漏下的療養院》，以及未結集的四個短篇，現全部匯總於《鱷魚街：布魯諾．舒爾茨小說全集》當中。相傳另有一部作品《彌賽亞》，至今仍隱秘於時空當中，未見天日。

　　舒爾茨於一八九二年生於波蘭的一個小鎮，生前大部分時間都在此度過，他學過建築和繪畫，後在中學擔任美術老師。當德軍第二次佔領家鄉的時候，舒爾茨把自己的一些繪畫作品交給了蓋世太保所設的猶太委員會，由此獲得了蓋世太保軍官菲利克斯．蘭德的青睞和庇護。但荒謬的是，他的庇護直接導致了舒爾茨近於荒謬的死亡。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四，另一位蓋世太保當街射殺了舒爾茨，原因是他要報復蘭德「你殺了我的猶太人，我也要殺了你的」，就這樣，一位世所罕見的文學大師橫屍街頭，但他的文字卻在時光中不朽，字字珍貴。

　　布魯諾．舒爾茨擁有極度時空壓縮能力，在《沙漏下的療養院》中，他將「父親」一生的場景，濃縮在虛擬的空間維度裏。「父親」在真實世界中已經死亡，可在「療養院」中，卻在生命回撥的時空縫隙裏延續了一段不真實的生活。父親一會兒坐在店舖裏眼睛放光，精明的算帳；一會兒在飯店裏虛張聲勢，和所有人聊天；一會兒又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奄奄一息。時空交錯中，看似一切錯亂，實則父親的一生清晰再現。不論是做生意時的執著精明，還是與人交往時的圓滑造作，日常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生命回望之時，顯得那麼荒唐可笑，正是這些精明與造作，耗光了「父親」的生命能量，掏空了他生命的活力。我們每一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處於荒唐之中，且渾然不覺。

　　「療養院」中的父親，與「鱷魚街」中的父親，有幾分相似，都有過做生意、再做生意，算帳、再算帳的痴迷，不同的是「鱷魚街」的父親在經歷一場精神地震後，突然有了一種有如先知般的神啟狀態，將耗盡他心血的生意忘得一乾二淨，時而癲狂，時而靜默。他高大的身軀開始漸漸變小，有時像鳥一樣咯咯尖笑，有時像猴子一樣，坐在窗簾軌道上和巨大的禿鷹標本對望，有時又像火神坐在爐子裏生火，等待火蠑螈的親吻……父親將小小的一間房，變成鳥的世界，各種奇異的組合生出鳥的怪胎，看上去絢爛美麗，但那些大大的有着艷麗羽毛的鳥，內裏卻是一團虛空，缺乏生命的實質，像紙殼，像棉絮，一碰即碎。這些鳥組成巨大的圖案，神秘莫測，凌空舞蹈，美輪美奐。當那個人間秩序的維護者，舉着掃把來結束這場混亂的時候，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彩色的漩渦煙消雲散，父親成了落敗的國王。他的落敗，冥冥中如宿命，無限的引喻，任憑世界猜想。

　　舒爾茨的小說，有着詩歌的質感。抽取書中的句子，截斷成詩，每一首都不失靈性的光澤，層疊而來的意象，足夠令人目眩神迷，沉醉其間。我看到在舒爾茨的筆下，白色的屋頂變成了浩瀚的星海，小小的房間變成了廣博的世界，一群無形的鳥變成了一幅彩色的三維立體畫……儘管舒爾茨留下的作品是如此之少，但卻令人回味無限，由他的小說可以派生出如星空一樣神秘的靈感。

　　在舒爾茨的世界裏，沒有人可以不迷路，沒有人能走出那個錯亂的時空迷宮，在他筆下生非生，死非死，霧非霧，花非花。他把荒誕潑染成一幅流動的可視圖卷，他書寫內心的奇麗，卻不直接着筆一字，而以種種物化的形象將靈魂的激流，寫得飽滿生動，呼之欲出。他恍若穿梭天、地、人、獸、物、欲之間，順手一抓就能進行乾坤大挪移，讓靜止的、沒有生命的物體靈逸外張，讓有血有肉的人「退格」回到獸性，再退回到靜默的物品中，完成靈魂的救贖，再從高處藐視人類低矮的生活。

　　他是舒爾茨，難以被模仿，難以被歸類的舒爾茨，世界文學領域一座奇異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