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因為一個很偶然的機緣，同兩位隔絕多年的老同學相聚，儘管只閒談了兩三小時，就匆匆分手了，但大家都非常之興奮：我們自從畢業以後就沒有見過面，轉眼間已經將近半個世紀了！

　　那時我們都是所謂的毛頭小伙子，而現在卻早已「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有一位的頭髮更是簡直少得太不像話，連「華髮」也不容易看見了；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同當年並無多大出入，特別是在開玩笑的時候。

　　顯得特別衰老的那一位話說得比較少，而中間忽然背誦了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州故人》：「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因不歸去，淮上有秋山。」

　　我說，不對了，不是「十年間」了，應該乘以五；另一位說，早已落地生根，不存在歸去不歸去的問題了，將來弄不好還要跟着子女跑。我建議將開頭兩句改為「海淀曾為客，鄉關夢裏還」；朗誦者說，不如改尾聯，通俗一點，作「明天哪裏去，又隔萬重山。」

　　大家信口開河，神侃了一通，興高采烈，但也不免有些黯然。很快就扯到別處去，講各家子女的現狀，其他同學的近況和聽來的花邊新聞。相隔萬里的話題，轉換起來倒也快得很。

　　事後我想，《淮上喜會梁州故人》的中間兩聯，沒有人來亂改，是很有道理的。原句太高明，毋須改，也無法改。浮雲流水，人生常態，你怎麼改？儘管我輩也可以力爭保持其赤子之心不衰，但人生也確實易老，雙鬢總是先斑，你又有什麼辦法來改？

　　何況這又很容易讓人想起《文選》裏著名的「蘇李詩」：「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俯觀江漢流，仰視浮雲翔。良友遠離別，各在天一方。」等句。這些詩句固然不可能真出於李陵、蘇武之手，但確為中古的名篇名句；傑出的詩人韋應物又加以錘煉濃縮，遂成千古不易之局。

　　舊詩不朽的魅力，在於它往往深刻地道出了許多人生經驗通感，因而能夠超越時空，常讀常新。這樣的名句不勝枚舉，即如魏晉時代就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曹植《箜篌引》）「巢居知風寒，穴處識陰雨。不曾遠離別，安知慕儔侶？（張華《情詩》）「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劉琨《重贈盧諶》）都是無可移易的絕妙好辭。新詩中自然也有膾炙人口的佳句，可惜似乎要少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