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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甲隱身二十年 還原李大釗

時間:2016-07-10 03:15:24來源:大公網

  圖:一九二○年三月十四日,李大釗(右一)與蔡元培(左二)、蔣夢麟(左一)、胡適(右二)在北京?佛寺合影

  正在埋頭撰寫《李大釗傳》(下)的社科院歷史學者朱成甲說,研究李大釗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文獻缺失,與之相比,以往對其文獻的誤讀才更傷腦筋。以李大釗的七律《憶天問軍中》為例,誤讀了半個多世紀至今不絕如縷,八十四歲的朱老把這首詩講給記者聽……/大公報記者 顧大鵬

  班生此去意何雲?破碎神州日已曛。

  去國徒深屈子恨,靖氛空說岳家軍。

  風塵河北音書斷,戎馬江南羽檄紛。

  無限傷心劫後話,連天烽火獨思君。

  一九五九年,《革命烈士詩抄》由中國青年出版社首版,一九六二年增訂再版,二○一一年再出合訂本。此書編輯是著名詩人蕭三,他對李大釗的詩作《憶天問軍中》的權威註釋,影響了幾代中國人,其中也包括社科院歷史學者朱成甲。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朱成甲在北京師範大學讀書時,《憶天問軍中》所標舉「反袁」思想已深入骨髓。

  四十年後,朱成甲受命撰寫《李大釗傳》,重溫《憶天問軍中》時,卻從中讀出截然相對的意義,他感到這不是個小問題。問題出在「天問」到底是誰?「靖氛」與「岳家軍」又代指何家?

  蕭三註釋「天問」即郭厚庵,是北洋法政專門學校晚李大釗二屆的學弟。此人曾追隨孫中山反對袁世凱獨裁,「二次革命」失敗後,受聘北京大學圖書館為李大釗助手。「靖氛」指代「討袁」,「岳家軍」指代國民黨革命派。

  朱成甲發現蕭三錯了,「天問」非李大釗學弟郭厚庵,而是其同班同學白堅武。白堅武撰文《余之新憲法案衡平觀》自謂「天問不敏」,足證「天問」為其別名。沒有任何史料明指,或暗示「天問」與郭厚庵關聯。至於為什麼造成誤讀,顯然不是本次談話的主題。

  「天問」身份一錯,詩的性質就變了。李大釗摯友白堅武,不僅是個思想上的「挺袁」者,而且奉袁世凱「討伐令」隨馮國璋南下,因鎮壓「二次革命」有功,從吳佩孚的秘書升任第二次直奉戰爭吳佩孚的總參議。

  國民黨北伐,吳佩孚落敗後,白堅武淪為漢奸首領。「靖氛空說岳家軍」,不僅剝去長期以來誤塗的光彩,而且亦顛覆了傳統史觀中李大釗「反袁」的完整形象。

  朱成甲認為,《憶天問軍中》準確釋出青年李大釗對國家統一和民主自由的雙重期待,以及內心世界的對抗與衝突。

  李大釗在《言治》上刊出這首詩作時,清時的北洋法政大學堂,已更名民國直隸天津法政專門學校。李大釗這位科舉未競的儒生,經過六年的大學洗禮,約翰.彌爾頓的自由意志已經在他大腦裏開始發酵。

  《淚別》湯化龍

  北洋法政大學堂是袁世凱遵慈禧西安「變法」諭,為君主立憲培養治國專才而立。李大釗畢業後並沒有像白堅武諸同學一樣,或從政或從軍。他無意追求仕途,對於政壇極端厭惡與鄙視,結束六年的大學生活歸家中途,轉道道教聖地五峰山辟穀修行。

  在人生十字路口,因對民國眾議院議員孫洪伊的一次拜訪,李大釗的命運發生了轉機。孫洪伊是清末著名的教育家,早年入袁世凱幕府,是民國《臨時約法》起草者之一,亦是李大釗在天津讀書時最敬重的老師。

  經孫洪伊介紹,李大釗結識了眾議院議長湯化龍。此公是袁世凱在直隸法政專門學校的直接操盤手,說起來也是李大釗的老師。湯化龍保送李大釗公費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李大釗亦擔當起湯化龍在日本的兩個幼子的監護責任。

  「因長期缺席」李大釗被早稻田大學除名,回國後受湯化龍之託,在北京創辦《晨鐘報》。不久湯化龍食言「編務獨立」,將《晨鐘報》淪為內鬥工具。李大釗拒絕做湯化龍的槍手,婉言去職,作小說《淚別》與昔日恩主分手。

  李大釗把與湯化龍的分手諭作「失戀」,在《淚別》中將湯化龍喻作書生迪穆,自喻其戀人少女桐子,委怨湯化龍「昔日失足」助袁世凱鎮壓「二次革命」,袁世凱敗亡後又投靠新官僚段祺瑞,「遽欲從人以促其再演。」

  化身少女桐子的李大釗臨別贈言:孫中山所代表的革命派和梁啟超、湯化龍所代表的進步勢力,應該聯合起來一致對抗袁世凱腐朽的官僚政體,而不應助紂為虐,兄弟相殘。

  《淚別》似乎並未打動身處政治巔峰的湯化龍,李大釗只能望其背影漸行漸遠。湯化龍在憲法會議中,投靠段祺瑞,重蹈「擁袁」覆轍,直至因「亂國毀法」,遭廣東護法軍通緝。一九一八年九月,湯化龍在加拿大被國民黨籍華僑槍殺。靈柩運抵北京,李大釗到前門車站迎靈致哀,含淚為其送別。

  《淚別》與其說是李大釗對湯化龍的幽怨,毋寧說是其對昔日兩霸主曖昧態度的反省。這次與湯化龍的訣別,也動搖了一貫堅持的「調和」理想,開始思考中國未來的嶄新之路。

  箴勸陳獨秀

  李大釗並不完美的日本留學生涯,因結識章士釗而顯得格外豐滿。他從人生的低谷中躍然而出,生命充滿?對未來中國的無限憧憬。此時,中國青年曾經崇拜的偶像陳獨秀,因「二次革命」失敗,深陷絕望境地而不能自拔。

  陳獨秀因討伐袁世凱被捕,出獄後流亡日本,協助章士釗創辦《甲寅》雜誌。其發表於《甲寅》第一卷的《愛國心與自覺心》,深深刺痛了李大釗。

  陳獨秀控訴:「吾國伊古以來,號為建設國家者,凡數十次,皆未嘗為吾人謀福利,且為戕害吾人福利之蟊賊;吾人數千年以來所積貯之財產,所造作之事物,悉為此數十次建設國家者破壞無餘。凡百施政,皆以謀一姓之興亡,非計及國民之憂樂,即有聖君賢相,發政施仁,亦為其福祚攸長之計,決非以國民之幸福與權利為準的也」。

  陳獨秀哀嘆:「猶太人非亡國之民乎?寄跡天涯,號為富有」,「且觀域內,以吾土地之廣,惟租界居民得以安寧自由」。「此非京、津、江南人之無愛國心也,國家實不能保民而致其愛」。

  李大釗與陳獨秀曾經一樣悲觀厭世,他在章士釗的幫助下率先走出低谷,然後向深陷泥潭中的陳獨秀施以援手。他撰文《厭世心與自覺心》交給共同的導師章士釗,希望對陳獨秀有所幫助,章士釗卻在《甲寅》雜誌上公開發表。

  這篇箴勸陳獨秀的論文,是不是經《甲寅》編輯陳獨秀親手處理,朱成甲說不清。可以肯定的是,此文必定打動了陳獨秀。

  「中國至於今日,誠已瀕於絕境」,李大釗先與陳獨秀有共鳴,然後箴勸陳獨秀,「但一息尚存,斷不許吾人以絕望自灰」。李大釗認為,政府不能為民謀福利可以不愛之或拋棄之,但國家是人民固有的家園,國民自有創造一個可愛國家的責任。

  李大釗還給陳獨秀講了一則日本故事:日本思想家中江兆民,晚年患癌,醫生告知「一年有半且死」,但他「遂力疾著書,不稍倦」,在病榻上完成了《一年有半,續一年有半》之名著,成為日本青年的榜樣。鼓勵陳獨秀振奮精神,萬不可以「國步之崎嶇」,就「猥自沮哉!」

  初合章士釗

  研究和追隨偉人的思想,是一份孤獨的苦役。《李大釗傳》(上)耗費朱成甲十年心血,其中充滿著思想矛盾和感情煎熬,還有世俗的壓力和學術界的批判。書稿付梓後,朱成甲手捧草稿痛哭一場。由此及彼,他感知到平時不苟言笑的青年李大釗,感情世界的豐富與思想的曲高和寡。

  李大釗初名李耆年,字守常,俗名大憨。章士釗回憶說:「余之知守常也,初不經人介紹,亦不聞有人游揚,余心目中並無此人跡象」。可見,日本留學之前的李大釗,在中國政壇鮮為人知。

  朱成甲眼中的李大釗並不以事功見長,而是一個道德高人,恰與章士釗「其生平才不如識,識不如德」看法?合。道德高人內心因信念而強大,不盲從,亦不為偶像所惑。

  章士釗「動議」李大釗接其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後,因張勳復辟遊歷歐洲。當他回到北京時,過去那個「剛毅木訥之人」已赫然一變而為共產黨人了。李大釗以共產主義向他啟示而遭拒絕後,曾以《時》為文,公開點名批評章士釗,以期其「翻然思反」,「攜手提撕,共到進步的大路上去」。

  從《淚別》湯化龍,到箴勸陳獨秀,可見李大釗追求完美而導致的孤苦,朱成甲說這是思想家和道德家的特質,也正是這種特質,才導致其與章士釗「初若相合,卒乃相去彌遠」的結局。

  君子和而不同,李大釗並未因章士釗拒絕共產主義而產生感情隔閡,一如往常到東交民巷與章士釗見面,亦不因其非中共黨人,談話有所避忌。兩個家庭來往更加頻繁,關係也更為親近。章士釗的三個孩子皆拜李大釗為師,從其習政治課。李大釗的大女兒星華,依其妻吳弱男為義女,「飲食談笑,直不啻一家骨肉也」。

  章士釗字行嚴,其妻曾轉述李大釗的話:「行嚴,沈溺太深,吾不能救,獨吾何能卸卻保護其家屬之責任?」此時的李大釗與孫中山已促成第一次國共合作,李大釗亦成為國共北方區的領袖人物。

  章士釗亦未忘對李大釗盡保護之責任,在最危險的時刻,章士釗與楊度為李大釗送信,勸其避逃出京。李大釗被捕後,章士釗不顧危阻多方營救。李大釗遇難後,章士釗及夫人吳弱男親為厚殮,並融同北京大學以欠李大釗生前薪水為名發給其妻兒生活補貼。

  臨刑前真言

  一九二七年四月六日,李大釗因「通俄」、「顛覆政府」在北京被捕。其《獄中自述》:「今既被捕,惟有直言。尚因此而應重獲罪戾,則釗實當負其全責。惟望當局,對此等愛國青年寬大處理,不是株連……」四月二十八日,李大釗在西交民巷京師看守所被處以絞刑。五月一日,李大釗的靈柩由北京長椿寺移厝宣武門外妙光閣浙寺。六年後,汪精衛等友人將其安葬。

  李大釗是個「如冬不衣皮襖,常年不乘洋車,散盡月入以濟貧苦」的遺腹子。出生前兩個月,其父李任榮就去世了。出生後一年零三個月,其母周氏亦駕鶴西去。

  包括朱成甲在內的多位傳記作者,都提到李大釗的爺爺李如珍為華儼寺置道場捐四百六十餘吊銅錢,其父李任榮為華儼寺撰碑文,以及李大釗在日本隨美國學者魯賓遜習《聖經》事跡。

  回到李大釗的時代,無人懷疑其尊崇儒釋道,以及東方宗教對其人生觀的影響。《聖經》中力士參孫所高揚的基督復仇的正義,是否動搖了其東方宗教的忍心,朱成甲不得而知。

  毫無疑問,東西方文化幾乎不可避免地浸淫?李大釗的心。他從一介儒生,到一個資產階級革命的護航者,然後變身為一個徹底無產階級革命家,其思想經過千錘百煉,心靈一次次昇華的痛苦,非尋常之人可以想像。

  朱成甲對北京僧團為李大釗超度傳聞沒有考證,其他版本的傳記亦無提起,不過他相信李大釗如關尹子、文子、列子、莊子一樣,是洞悉宇宙和人生本原真正覺悟的真人。否則,他如何坦然「一生死」。

  據劊子手供述,李大釗被絞三次始絕。李大釗求劊子手「從速辦之」,是繼「慷慨演說」,高呼「共產主義」後的別本訛傳,不足為信。李大釗留給世人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朱成甲老先生自言自語道:「父啊,我將我的靈魂交到你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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