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收拾家中雜物，父親那襲上面滿是斑駁油漆的夾克突現眼前。小可把它抱入懷中，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十五年了，父親的離世，小可早已經不再難受，惟這一襲夾克，港人叫的飛機恤，卻令小可悲從中來。

　　細說從頭，是五十八年前的事了。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香港，二百多萬人口，資源匱乏，人口激增，大量赤貧的人失業，父親僥倖有工可做。那個時候，社會普遍風氣，先敬羅衣後敬人。過年了，要跟大班同事一起到老闆家拜年，父親正愁苦於自己連一件較體面的外套也沒有，一身襤褸，到老闆家，好失禮。拜年的日子逼近，一天下班，與一個同事同行，經過一家百貨公司，橱窗內一襲飛機恤，厚身、深藍色，醒目地掛着。

　　在抗日戰爭時期，空軍機師少艾之年，社會精英，平時常穿着飛行用的皮夾克，衣着有異於普通人。加上其時年輕人偶像，美國男影星占士甸（James Dean）也常穿飛機恤。飛機恤因而代表着英勇、男子氣，是時尚男士的時尚衣服。二十一世紀，時裝流行復古，飛機恤重登市場。

　　五十八年前的那個晚上，街道上明淨而帶有寒意，父親站在百貨公司的櫥窗前面，凝神注視那襲飛機恤，顧不上原來眼眶早已滲出了點滴淚水，儘管仍然帶笑。哀哀欲絕的這一幕，讓站在旁邊的同事，透過櫥窗的倒影，一目了然。

　　同事問： 「很喜歡吧？」父親答： 「是的，很好看啊！」 「買了它吧。」父親聽罷，摸摸口袋，支支吾吾。同事連忙說： 「忘記帶錢吧？我這裏有，你先拿去，方便時才還給我。」就這樣，當時三十歲的父親，平生才第一次擁有一直魂牽夢縈的體面衣服。

　　父親感激於原也是貧苦的同事盛意的幫助，並且維護了他的顏面， 「只是忘記了帶錢，而不是沒有錢」，趕緊於出糧之時，再加東拼西湊，還了債，並且對那襲飛機恤珍而重之。

　　十多二十年過去，香港經濟騰飛，我們一家雖不算富裕，但總算脫了貧。飛機恤既舊且破，父親仍然捨不得丟掉，留作「粗着」，每年過年前為家居掃牆漆時，便一定當作工作服穿着，每次穿着，也例必細說來歷，並再三吩咐： 「此飛機恤好有紀念價值，不能扔掉！」

　　飛機恤陪着父親從黑髮到白髮，從身健到體弱，從精力旺盛掃牆漆到了無氣力掃牆漆。今天，香港經濟發達，小可看到有趕時髦穿復古飛機恤的青少年，灑脫自如，回想當年貧苦淒涼的父親和他的飛機恤，以及與他情如金玉的同事，兩個年代，兩種時勢，兩種心態。人死了，也可以仍在人心，透過這件飛機恤，父親於今仍在教育着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