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上看一個中醫講，大暑之際，宜於吃羊肉。跑到超市，買了一包產自澳洲的冷凍羊排。

　　這羊排真是漂亮─肉質緊緻光滑，百分之九十都是瘦肉。沸了水，瀝乾。素油在鍋裏起青煙時，加薑片，幾瓣八角，一丁點桂皮，略微翻炒幾下，倒入羊排，爆炒至香，加老抽上色後，再放適量的水，猛火攻開，整鍋一股腦地倒入砂罐，一根胡蘿蔔滾刀切小塊，一齊丟進湯裏，小火慢慢煨……那是個星期天，羊肉特有的鮮膻味飄滿了家裏每一個角落。

　　煨了兩個多小時，也到了吃飯的點，湯汁差不多收掉了。羊排飄香地上桌，一人一碗白米飯。那種特有的鮮香把人的味蕾刺激得瞬間迷狂起來—唾液在舌上打轉轉，趕忙搛一塊羊排放嘴裏，真有嚼頭，越嚼越香。這種香好有底蘊，把骨排吐出，剩下的肉塊，被牙齒越撕咬，越能激發出它的香味。可惜孩子吃不動，估計再煨一小時，才會徹底酥爛。

　　平常冬天吃的都是國產羊肉，別說煨兩小時，差不多一小時後，肉就離了骨，吃飼料的羊，長得快，肉質鬆，燉在湯裏白寡寡的，似乎一點兒不香，也沒有那麼隆重的膻味。許多人吃羊肉排斥膻味，拚命地放佐料把膻味蓋掉，我不認同這種做法，羊肉，缺少了膻味，那還叫羊肉嗎？不如吃牛肉、豬肉去。

　　這麼好的羊排，吃一餐，哪裏過癮？又跑到超市多買兩包。可惜，天不從人願，作為家裏唯一的廚神，我病了，患的是腸胃炎，吃了四五天的白粥，才漸漸好轉。病好了，羊排默默在冰箱冷凍室裏等。

　　想想這時光，真是荏苒如梭，連兩包羊排都沒能吃掉，季節轉眼下月就會走到立秋。

　　也好，就算貼秋膘吧。

　　從汪曾祺的書裏看來，內蒙人說的「貼秋膘」特指吃羊肉的。不過，他們吃的是手把羊肉。內蒙的幹部下到基層草原上，牧民老鄉家羊多，宰一隻，也不算什麼。

　　汪曾祺接著說：羊肉要秋天才好吃，大概到陰曆九月，羊才上膘，才肥，人才可以去「貼」。

　　陰曆九月，我是等不及了，況且我們是冷凍的羊，也不知澳洲是幾月把羊宰了的，反正挺肥美的。據去過澳洲的人回來講，那裏的草原遼闊壯美，羊吃草吃到肚子拖到地面，實在吃不下了，就站在原地憨憨地望著路上的人們來來去去……

　　那天一大早，拿出一包羊排放冷水裏解凍。沸水的時候，除加料酒外，還抓了一小把藤椒進去，主要是去腥，畢竟不是現殺的羊。

　　這次準備先燉幾碗清湯出來喝，事先沒再爆炒，直接與胡蘿蔔一起入高壓鍋，壓上半小時，再撈出羊排爆炒。羊排入鍋前，素油裏一定要放京葱段爆香提味。注意，京葱不能水洗，洗後香味會走失，這是在電視裏跟一位魯菜大廚學來的，這位魯菜大廚當時一邊在做燒海參，一邊傳授這個小竅門。

　　把京葱買回，防止有沙土，特意剝掉了好幾層外皮，切段備用。高壓鍋裏的羊排酥爛適中，撈起備用。鐵鍋裏倒素油，放蔥段炸至金黃，倒羊排，翻炒，略放點老抽增色，再去高壓鍋裏舀幾瓢高湯潑進去，加鹽，小火略微燜幾分鐘就能出鍋裝盤了。這次的羊排軟硬度剛剛好，適合孩子吃，在白米飯上澆幾勺羊湯，更加美味。

　　為防止羊肉燥上火，配合紅燒羊排，另做了一道紅燒蘿蔔。三四兩五花肉，切兩厘米厚小塊，素油裏煸至焦黃，白蘿蔔滾刀切，一齊同炒，等蘿蔔的辣味消失，再放老抽著色，最後加開水，漫過蘿蔔，改至文火，慢慢燉。家裏每一個房間，羊排的鮮香與白蘿蔔特有的香相互滲透，彼此糾纏，異常好聞。

　　我在電腦上處理一點兒事，放的是柴可夫斯基……

　　「無事此靜坐，一日當兩日。」終於明白，這兩句古詩所要表達的情懷。

　　這幾日臨睡前，看《沈從文的後半生》，看得輾轉難過——那樣的奇才，在荒唐的時代備受冷落、打擊，可是，歷經困境後的沈從文，慢慢地，也平靜下來，一次，他寫信跟人言：「人已居然活過六十歲，真正是如寫《邊城》時說的老船夫，凡是『命裏』應分得到的種種，都得到了。一生好辛苦的戰鬥！」

　　不知為何，看到這裏，忽然有大哭的衝動，為一個於己不相干的早已逝去的天才。

　　那樣的年代，他們一家五口（把被槍斃的弟弟的女兒接來一同撫養）在狹小的兩間小屋裏安身，置於寂寞、窘困裏，他把家裏的日常瑣事寫信告知表侄黃永玉：兩個男孩臨睡前在聽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樂……

　　他們家精神上的清貴，無可比擬。

　　接下來的午餐，我們將吃到美味的羊排和白蘿蔔，似乎可以暫時停止思索這前途叵測的後半生。烹飪美食的過程，也算是把自己從抑鬱的境地裏暫時擺脫出來了。

　　這一刻的安寧，足以珍貴—無事此靜坐，一日當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