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鄉黨，但很可能知道鄉黨那方水土上的名吃 「羊肉泡饃」，但鄉黨們從不說出那個饃字來，一口純正的陝西鄉音，呼之：來碗羊肉泡，多加辣子！吃羊肉泡是一種享受，缺了這口兒就難稱美食家，享受不了這口兒，就別去陝西，光看大明宮、兵馬俑、乾陵、法門寺，沒去享受享受地地道道的陝西羊肉泡，那就不是完美的陝西行。

　　一位自稱口味很刁鑽的江浙人，稱從不吃羊肉甚至聞都聞不了那股難聞的羊膻味，眼神裏十分小看羊肉泡饃， 「陝西這黃土地上沒有什麼好吃的，不吃羊肉泡飯吃什麼？」自恃高傲，有意無意地把羊肉泡饃說成羊肉泡飯。鄉黨輕蔑地瞥了他一眼，蔣介石算是江浙名人吧？口味不可謂不高吧？不抽煙、不喝茶、不飲酒，清口者最難伺候，蔣介石當年來陝西靜靜地享受了一次羊肉泡饃的全過程，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蔣介石一言不發，靜靜地嚼、默默地品、有滋有味地嚥。完了，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沒說一個別的字，只亮亮地喝了一聲： 「加湯！」你算什麼？水盆和羊肉泡是 「孿生兄弟」，同出一宗。羊肉泡饃是門裏門外一起香，水盆是鄉黨所愛，出了潼關怕沒人知道，養在深閨人不知，今天就挑開她的紅蓋頭。

　　鄉黨人說話形象逼真。水盆：水乃湯也，盆乃大海碗也，直抒其意如盆似的大碗，端上來，熱氣騰騰，一陣陣誘人的濃香撲鼻而來。四碟伴菜：綠綠的芫荽，青青的葱花，白白的甜蒜，紅紅的辣椒。四樣伴菜要趁熱一齊倒進去，那羊肉泡的香味就會騰的撲鼻而出，真能使人喉嚨裏伸出手來。毋庸諱言，香味中裹着一股淡淡的羊肉香味，但絕不是羊膻味，不膻而香，不膻而鮮，是一種羊肉特有的香味。這水盆和曾盛行的 「翅盅」不同，不論是海虎翅、黃金翅、海王翅、金針翅，也是一大海碗端上來，但一點香味都沒有，再飢再餓嗅不出一縷香，色香味上先輸鄉黨水盆一籌，更何況一想到活靈靈的鯊魚被生生鋸光了鰭，又活活丟進海裏等死，想起姚明那張被這種血淋淋的屠殺，氣得扭曲了的臉，誰還覺得它香？

　　水盆好，淡淡的羊肉香彷彿應了那句老話，要想甜加點鹽。沒有羊肉的鮮美就不成五味之香，否則為何 「鮮」要羊配呢？

　　水盆裏有內容。有 「真金白銀」。最講究的是羊肉，那一定要肥羊身上的精瘦肉。肉要嫩，但不能是純瘦肉，一定要掛點肥的，全瘦肉入口會發柴，太肥了入口又會發膩，因此入水盆的羊肉不柴不膩不肥不瘦，嫩到恰好處。入口門牙一咬即能 「斬斷」，槽牙一嚼即能細碎。肉片切得不薄不厚，不大不小，講究大小如五月的桑葉，薄厚把肉片放到水盆裏能飄飄而下。水盆裏還有細細的粉絲，有客人曾問： 「能不能用俺們山東的龍口細粉？」店家一臉嚴肅：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盆須陝西粉絲方能提味，味才能地道。」

　　享受水盆不能一端上來就急着撈肉挑粉絲，要先輕輕地吹着熱氣，吸吸香氣，慢慢地攪動水盆，待芫荽、葱花、辣椒都緩緩沉入湯中再滋滋味味地喝一口，那才叫鮮，叫美，叫爽，叫享受。此感覺由衷而發：美味大餐不過如此。鄉黨人直爽，水盆做法亦昭示於人： 「烹肉巨釜以置滿，佐料重加溫溢香」。老湯新料，溫火細煨。最讓人愛細細嚼起來的是白麵饅，北京人叫麵火燒，拳頭大小，拇指薄厚，脆、軟、勁鬥兒，不焦、不糊、不老，烤得恰到好處，關中的好麥細磨而成。也有大的，我在一店中見一巨餅，着實嚇一跳，其大小薄厚用一個很形象的實物來作比方，像一個實心的救生圈，五六十斤重，烤得金光燦燦，這個巨大的烤餅王足以彰顯西北一方水土的豪邁、曠達、廣袤、雄渾。店家正忙着切着論斤賣，一斤十五元錢，嘗一嘗果然享受。

　　我曾經進一家水盆店，店正面牆上端掛着賈平凹先生寫的四個字：鼓腹而歌。細問朋友方知，賈先生特好這口兒，有朋友來，便帶着來吃陝西特產，享受水盆，每次確實都是鼓腹而歸。但在這家水盆店吃完，店家說下次再來，就是不給結帳，只說下次再來時一併結帳。賈先生名人也，店裏上下都十分尊敬他，倒不怕他賴帳，只怕他不來。但賈先生天生好這口兒，真喜歡，從心裏愛，又吃了兩回，賈先生的犟也上來了，不清帳不出店，不清帳絕不再來。店家果然厲害，尊敬地笑着，謙卑地笑着，和順地笑着，就是一言不發，弄得賈先生有些不知所措。店家看着火候到了，笑着把賈平凹先生引到單間，原來文房四寶早已擺好，賈平凹先生推都推不掉。店家聰明，不收水盆錢只求賈先生的墨寶。罷罷，賈先生說天算不如人算，我這字比吃你十頓百頓水盆還值錢。西安水盆皆明碼標價十八元一盆。平凹先生不愧大家，提筆一揮而就：鼓腹而歌。店家笑得那叫燦爛，鞠着躬送出門來，一再重複着，賈先生您隨時來，您的朋友也隨時來，不收一分錢。賈平凹先生也高興，鼓腹而言：水盆錢已經預付了。

　　水盆真香，讓人開胃，吃到細微處，吃到滋味處，吃到微微冒汗時，那才叫享受，叫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