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小城的女孩子第一次知道芭蕾，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小城萬人空巷，排隊去看芭蕾舞劇《白毛女》黑白影片。

　　當時全國有數的那幾份報紙，都刊登?芭蕾舞劇《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的劇照。當時在內心一片荒蕪的女孩子的心中，無疑開進了一隊喧鬧的藝術播種機。

　　我的朋友大莉，有?極高的舞蹈天賦，但那時候家中條件都不好，那座閉塞的北方小城也不可能讓她有所造化。大莉在家中是老大，每天還承擔?為先天不足的小妹放奶羊的任務，但這並不影響她熱愛芭蕾。放學之後她總是左手牽羊右手拽我，讓我陪她到校園的隱秘處練功。

　　我們將奶羊拴在樹上，然後在衰草萋萋的坎坷不平的土地上開始了諸如「劈叉大跳」、「剪式變身跳」、「掀身探海」等動作。就是從那時我們才理解了一些形容女性之美的詞語，譬如「亭亭玉立」、「裊娜」、「嫵媚」等等。

　　那時若能用足尖站立，似乎就說明了你已經一腳站在藝術線上了。在課間休息的十分鐘裏，女孩們三人一夥五人一堆地，扶?牆扶?樹，吸?氣提升?自己，將腳上灰蒙蒙的千層底布鞋死命地彎成芭蕾舞鞋的形狀，在太陽下比誰的腳彎的影子更像。鄰班一個叫小李的女孩，沒有任何舞蹈基礎，黃毛丫頭一個，只因能長久地以足尖站立而上了校裏的文藝匯演節目。記得當她穿?她的祖母用桐油油了一千遍一萬遍鐵一般硬的老棉鞋，從幕布裏挪?出來時，竟也爆發了全場的掌聲。通篇一個北風吹雪花飄，她只是雙手在胸前攥?辮子，用硬棉鞋支撐?，從左挪到右，又從右挪到左，後面的學生還是激動地全站了起來，只為看她那一雙腳。小李很是被同學們矚目了一陣子，在放學的人流中，難免有人艷羨地指指點點，有點像今天的粉絲。

　　為此，我還替大莉未能上節目而大抱不平。後來，大莉被學校推薦參加了南京部隊來校招文藝兵的名單。面試是在學校遠離教室的一排平房裏進行的，平房掩映在幾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曾經是青年團的活動室，門和窗戶都是實木的，綠色的油漆有些斑駁。面試那天，門窗關得嚴嚴的，但風聲還是走漏了，不少女孩子擠在門外，輪流上前，從細小的門縫中瞅?室內正進行的舞蹈面試。

　　不知為何，我視為舞蹈天才的大莉那次沒有去成，繼續?她對芭蕾的暗戀。她曾經買過十多場的《列寧在一九一八》的電影票，為的是多看幾眼那個出現不到一分鐘的芭蕾舞《天鵝湖》的鏡頭。

　　後來，我們都下鄉了，鄉下的生活離足尖很遙遠。

　　再後來，一個鮮活的女孩帶?芭蕾來到我的生活中間。在老家山東的一個文化館，我和省藝校畢業分配來的小尹住在一個宿舍。那是真正的美女，毋須化妝打扮，無論什麼樣的藍灰黑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依然挺拔俊俏、腰身婀娜。小尹在省裏演過芭蕾舞《白毛女》，她搬到我的宿舍裏的時候，挎包裏裝?一雙粉紅色的緞面的芭蕾舞鞋。當我近距離地仔細地撫?舞鞋時，總是想起小李那雙油棉鞋。和小尹在一起的那兩年，我過足了近距離看芭蕾舞的癮。有一次，她慫??我試一試舞鞋，結果我的腳就在一站之下弄掉了一塊皮，好多天才愈合。

　　至今我都能想起每當音樂響起時，小尹那張青春的臉上就開始盪漾起的笑容，她旋轉所帶起的風，她各種舞姿的俏麗、動人心魄。後來，小尹談了個對象，對象是個幹部，很愛她，不想讓她每天起早摸黑的練功，不讓她再跳芭蕾，她便改行當了會計，我直為她可惜。

　　許多年過去了，我的那些曾經愛過芭蕾的朋友都青春不再。但每當在電視上看到芭蕾，我都不忍轉換頻道，都會懷念青澀時代一邊放羊一邊練功的日子，那些扶?樹站立的女孩子的身影，穿越幾十年歲月帶?那個年代的單純，在我眼前笑?，很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