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在交通要道上設有若干官辦的驛站賓館,但只為過往官員提供服務,不對一般旅客開放;普通的行人只有向廟宇或住戶尋求借宿。
古人純樸,主人和投宿的客人往往都非常熱情有禮貌,這在唐詩裏留下許多美好的痕跡。
唐詩裏寫投宿於寺廟的甚多,如杜甫有《游龍門奉先寺》:「已從招提遊,更宿招提境。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天闕象緯逼,雲?衣裳冷。欲覺聞晨鐘,令人發深省。」題目裏說是「遊」,而內容幾乎全寫夜宿於此寺的見聞和感想。寺廟是古代最重要的公共空間,這裏大量接受世俗社會的捐助(布施),同時也提供若干社會公共服務,後一方面讓它很得人心,向過客提供食宿即為其一。唐代比較貧窮的青年甚至可以長期寄宿於寺廟,典型的如王播寄宿於揚州木蘭寺,只是他不幸受到某些和尚的欺侮,而等到多年以後他當了大官重到該寺時,發現自己早年在此亂寫亂畫的題字已經用碧紗籠起,作為文物加以保護了。
古代的和尚來路很複雜,除了一般的篤信佛教的信徒之外,還有各種借此逃到體制之外去的奇士高人。孟棨《本事詩.徵異》記載初唐詩人宋之問的一次奇遇:「宋考功以事累貶黜,後放還。至江南,遊靈隱寺。夜月極明,長廊吟行,且為詩曰:『鷲嶺鬱岧嶢,龍宮鎖寂寥』,第二聯搜奇思,終不如意。有老僧點長明燈,坐大禪床,問曰:『少年夜夕久不寐,而吟諷甚苦,何耶?』之問答曰:『弟子業詩,適偶欲題此寺,而興思不屬。』僧曰:『試吟上聯。』即吟與聽之。再三吟諷,因曰『何不雲「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之問愕然,訝其遒麗,又續終篇曰……僧所贈句,乃為一篇之警策。遲明更訪之,則不復見矣。寺僧有知者曰:『此駱賓王也。』」
駱賓王是寫過痛罵武則天的檄文,參加過反對武氏朝廷之起義的要人,按這裏的說法,他後來一度藏身於杭州靈隱寺,又有傳說稱他的墓在今江蘇南通。這裏的故事發生在宋之問借宿於靈隱寺的那天夜裏,借宿與在家不同,容易產生故事。
描寫投宿於普通民居的詩,佳作亦多,如李白有《宿五松山下荀媼家》:「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頗可見主人荀媼對客人的熱情與尊敬。李白對於達官貴人以至皇帝都敢於大擺其明星架子,而對這樣純樸的民間老婦,卻非常尊重,自稱慚愧。
又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主人很窮,家無長物,但他把雪夜來投宿者看成是「歸人」,可見其純樸友善。唐代不愧是中國古代的盛世,人際關係之關愛和諧令人仰慕不已。
和平年代的投宿,一般來說故事還不算多,而到戰亂時代情況就不同了。最著名的詩也許是杜甫的《石壕吏》。詩人親眼看到「有吏夜捉人」,於是「老翁逾牆走」,由老婦出門應對,而她在訴了一通苦之後卻主動提出「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要去當一名戰地炊事兵。
按杜甫此詩寫於乾元二年,當年春天,對付安史之亂的官兵吃了大敗仗,兵員亟待補充,他投宿的這一家雖然已經付出了重大犧牲(「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而老婦深明大義,準備自己上前線去。杜甫既忠君又愛民,在這種情況下簡直說不出話來,他不贊成官方惡狠狠地抓壯丁,又高度評價民間老婦的愛國熱情,在這樣內心充滿矛盾的兩難境地裏,只好一言不發,第二天就「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了。
平時同情「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戰時既不反對「老翁逾牆走」以避捉人之吏,更高度評價以身報國的老婦,這就是以李白杜甫為代表的唐代詩人的風骨。他們的高尚情操即使在投宿之詩這樣的題材裏,也表現得如此親切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