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鬼怪”這兩個詞現在還經常在用,如果細緻一點說,則神與仙是兩種似人而非人的存在,共同點僅在於他們都高於人;鬼和怪則是另外兩種似人而非人的存在,他們都低於人,基本上是負面的東西。
神話裏的主角就是神,例如補天、造人的女媧就是偉大的遠古始祖神;西王母資歷亦深,據《山海經.西山經》介紹,“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有點可怕;宋玉辭賦裏描寫的巫山神女則資格要淺得多,以風流着稱,很有點像是上古宗教妓女。中國文化的特點之一如魯迅先生所說,是“隨時可生新神”(《中國小說史略.神話與傳說》),例如為家家戶戶站崗放哨的門神,原來是唐朝的兩名大將秦叔寶與胡敬德。
凡是神,本領都很大,有所謂“神通”;而其來源卻很複雜,後代那些品德非常好、貢獻特別大的人,死後都有可能變成神,被供奉起來,魯迅就曾得到過這樣的待遇。
仙比神要低一個檔次,生活方式比較靠近普通人,但無比幸福,極富生氣。了解中國的資深仙人當求之於古代的兩本書,一本《列仙傳》,一本《神仙傳》。署名西漢人劉向的《列仙傳》一書很可能是東漢人偽造的(詳見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十九子部道家類《列仙傳》),其中介紹了一批資格最老的仙人,如赤松子、王子喬、蕭史等等。葛洪的《神仙傳》原名《列仙傳》(詳見《隋書.經籍志》),書中所記錄的都是“仙”,沒有“神”;但是後來“神”、“仙”這兩個概念漸漸混為一談,而又已有劉向《列仙傳》在先,於是就把葛洪的同名之書改稱為《神仙傳》,後來沿用既久,也就將錯就錯。
葛洪說他這本介紹各路仙人的書並不完全是他自己寫的,而是根據各種罕見的古書抄集而來的,這可能是他釋放的煙幕,這裏有許多有趣的故事,例如該書卷一介紹一位叫白石生的仙人,他不肯飛升到天上去,因為在那裏當“仙官”會有很多麻煩事,正如人間的官場一樣;不如就當一個地仙,享受飲食男女等等人間樂趣,享受自由。他“但取於不死而已,不失人間之樂”,因為無需吃飯,常煮白石食之,所以被稱為白石生。以長壽著稱的彭祖據說也是不願意升天而寧可當他的地仙(詳見《抱朴子.內篇.對俗》)。求仙本來就是要自由要幸福,何必跑到天上去自找麻煩呢。
同劉向《列仙傳》中的諸位大仙相比,葛洪《神仙傳》中的故事已經大大地世俗化了,仙人中的後起之秀也難免俗氣會多一點,到更靠後的八仙,世俗化得就更厲害了—而同時也就更加為人們喜聞樂見。大名鼎鼎的“八仙”包括:鐵枴李、漢鍾離、呂洞賓、張果老、曹國舅、韓湘子、藍采和、何仙姑。民間關於這八仙有許多故事流傳,他們在戲劇和繪畫裏出現的頻率很高,幾乎家喻戶曉,到現在還有“八仙桌”、“八仙過海”這樣的詞語。
秦漢時代的仙人原來是方士們鼓吹出來的,八仙中亦有方士出身者,他們研究方術,自產自銷,最後終於修成了正果,如張果老原名張果,是盛唐時著名的方士,《新唐書.方技傳》為他立過傳,據說是死後成了仙的。韓湘子原名韓湘,是大文學家韓愈的侄孫,他本來絕無方士氣,但後來在傳說中經過種種複雜的演變,也變成了仙人(詳見陳尚君《韓湘子成仙始末》,《古典文學知識》二○一二年第一期)。韓湘已是中唐時人,其他六仙資格就更淺了,中國不僅“隨時可生新神”,而且隨時可生新仙,時下也還有近乎半仙的“大師”在到處騙人,這種文化生態大可玩味研究。
神女和仙女原是人間女孩子們仰慕的對象,而她們自己卻迫不及待地希望下凡來嫁人生子。這就是所謂圍城悖論:城外的想要進城,城裏的卻急於出城。
神女或仙女下凡的故事豐富多彩,而大趨勢總是新秀取代那些過了氣的前輩。如今大約只有經過精美藝術包裝之黃梅戲《天仙配》中七仙女與董永的故事仍然膾炙人口,而比較早的同類奇跡大抵都被忘卻了。
古人迷信,以為人死了以後就變成鬼(另有極少數可能升格為神)。關於鬼的故事豐富極了,在蒲松齡《聊齋志異》、紀昀《閱微草堂筆記》、袁枚《子不語》以及張南莊《何典》等等小說、筆記裏有許多這方面好玩的故事。研究鬼的書,有一本程章燦先生的《鬼話連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深入淺出,非常有趣,值得一讀。
至於所謂怪,一稱精怪、妖怪、妖魔,乃是由物修煉而成的外觀像人的東西(但弄不好也會現出原形,照妖鏡就是專門用來對付妖怪的利器),大抵是反面的,例如《西遊記》中即有大批的精怪,如牛魔王、白骨精等等;在出身動植物經修煉多年而成的精怪之中,也有可能出現少數正面的精英分子,例如《聊齋志異》裏有些狐狸精就相當可愛。世界上無論什麼東西都不可一概而論。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