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郁達夫的散文以小見大，以物狀人／資料圖片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發表第一篇散文，寫了半個世紀，也應吳其敏前輩邀約，為《海洋文藝》寫「三人小品」專欄，每期三篇。寫作生活中多了小品文。近有友人問什麼是散文？一時答不上，過去只管寫，沒有想過散文與小品文的定義。於是把過去一些作家零散談論翻來重看。
郁達夫說，現代散文是「一粒沙裏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意思是說，從小處看大處。我開始寫散文即自設以小見大的文風，翻看《老人與風暴》（《四季相依》張茅）我用了短而精練的手法鋪開：
這是離島七月的一個黃昏，恬靜而帶着海腥的燠熱。
走出堤邊，海面突然繁鬧起來了：近處的幾艘漁船鼓浪駛向岸邊，遠處的一點點歸帆，宛如奔逐在鏡面上的螞蟻，也匆匆駛回小島。
「說不定今晚掛風球，你不要走，到我家過夜。」老漁民望着歸來的船，眼睛瞇着對我說。
「真的有風麼？」
「嗯，海鷗回來了，這場風差不多啦！」
「是麼！」
「太平無事一早飛出去，風暴還遠，一早就飛回來。」他像對自己說話。
接着，朝向正靠岸一位短髮青年喊話：「喂！外面怎樣啊？」
青年收拾魚網高聲回話：「有暗湧，隨海都是白炸（水母）哩！」
老漁民回頭對我說：「這就是了，風很快就要到。」他拍着我肩膀說：「你走不了，到我棚裏喝一杯。」
夜，風聲逐漸颳得大。我不能不佩服這位老漁民的閱歷。
當初下筆的意圖，是從老漁民生活中的小處，突出他的智慧，是否列入郁達夫「一粒沙裏看世界」的散文寫作方向？是沒有想過的。
李廣田論散文，也以沙子為例，他認為好的散文更像沙流，避開丘陵，順着溝隨意散步地流到可流的地方，最後歸入大海。強調散文的流暢。
論散文的文體，他改變說法，認為散文的特點就是散，包括了散漫、鬆散、散亂、蕭散，也許合起來就恰到好處，長處和短處都在散文。
他的論述與初學寫作的年輕朋友有些相近，初學寫作的年輕朋友，多以為散文就是散，吃飯、刷牙都寫上了。
陳耀南是本港學者中用較多時間探討散文的定義，他對李廣田的「散」提出問題，如果已經又鬆散，又散亂，又散漫，怎麼能夠合起來成為一篇美文？而且縱觀古今，又哪有一種文體是天生注定可以散漫無章？文章的「章」字本義是有條理，有層次，因而有美感，散漫的，凌亂的怎是文章。他對李廣田提出疑問的同時，卻又自問「當初何以叫做散文」。
「一粒沙裏看世界」，郁達夫認為代表散文特徵，很容易被人接受，以小處看大處始終是一種熟悉的表現形式。陳耀南反問，散文之外，短篇小說、新詩都可以這樣。當有人漫無目的寫了大片沙灘，才輕輕一筆寫到一粒沙子，寫了大片萬紫千紅，淡淡的說半點人情，然後說這就是散文，眾人也只能無奈說是散文，一粒不完全代表散特徵吧。
陳耀南一句話使我驀然醒來，他認為散文不散。
這話乾淨利落。他解釋散文之散，在乎於「散之則瀰六合」。六合指天地四方，那是說，散文無處不在，佔有廣闊的自由與空問，足可瀰漫宇宙的任何一角，不受任何題材束縛，以無限的自由度與寬廣度讓作者發揮，作者騎上幻想的奔馬馳騁天地之間。這樣，散就成為散文的特質，沒有散即失去特性，更需在乎其散，散顯其奇特。他強調積極意義的散，「散之則瀰六合」的散。
陳耀南教授提出散文寫作的原則，其一，散文和日常語言關係最密切，所以措詞構句要自然，真實，不造作，不故作扭曲，一不妨有詩意，但不可有詩句。適當引述一些詩句是可以的，不要寫成白話不白話，古文不古文。避免堆砌辭藻，或過分雕琢。其次，散文表達情感思想最直接，情思是散文的靈魂，貴乎真，貴乎新意，貴乎深度。這一點，他認為關乎各人的氣質、稟賦和學養。第三，散文與社會變化關係密切，中外偉大作家透過藝術，融小我的哀樂於大我的休戚中，不可以不多閱世情，多觀物理，然後着成弘中肆外的散文藝術。
由此記起，作家吳其敏主編《海洋文藝》時，一次與我在灣仔美而廉茶餐廳喝茶，談起散文與小品文的抒寫內容，以及如何寫出風采，他隨手取出雜誌的紙皮袋，不遐思索寫下幾條要法：
要美文、寫景、敘事、狀物。
寫點，不要寫面，處處為地方色彩着想。
少發議論，（少，不是全不）。
少引用名人詩（少，不是絕對不）。
少談大事，專談小事。
活潑、清新、幽默、永雋。
要集中，不要分散，每段繞圍繞一事一物談。
不要鋪開拉雜談許多事物。凡引用詩文要結合得自然，萬勿勉強。
有些方面，他、郁達夫、陳耀南意念相似。例如寫點不要寫面，小談大事，專談小事，近似郁達夫「一粒沙裏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以小見大，以物狀人。要集中不要分散，圍繞一物來寫，則與陳耀南教授「散文不散」觀念如一。不要鋪開拉雜談很多事，亦是說，散文不可散漫、散亂及鬆散。
什麼叫散文？朱自清說小品、雜文、散文是三位一體。散文家秦牧認為，「不管是粗分還是細分，都只是大體一個區別，文學體裁的區分，決不像一塊木材和一塊鐵。」
那就是容許交叉狀態存在。
散文在詩之求韻、駢文四六句體以外，一種不受約束的文體，故列為散。「散文不散」，散瀰六合，加上作者運筆如奔馬馳騁，如是，美文出，讀者手不釋卷。
